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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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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9/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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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|茶余饭后

日头西斜,巷子里便渐渐热闹起来。各家灶房里飘出炒菜的香气,油锅哔剥作响,夹杂着主妇们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。待到碗筷收尽,炊烟散却,老陈就提了他那把紫砂壶,不紧不慢地踱到巷口老槐树下。

这槐树怕是比老陈还年长些,枝干虬曲,绿叶森森,在渐暗的天色中投下一地斑驳。仔细看去,粗壮的树干上有一道深刻的疤痕。树下早已摆了几把竹椅,三五邻人散坐着,各自捧了茶杯,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。老陈是这里的“老土地”,肚子里装的故事,比他紫砂壶里的茶垢还要厚上几分。

“老陈来了!”不知谁喊了一声,众人便都活跃起来。老陈也不推辞,将壶放在石桌上,慢条斯理地取出茶叶罐。他那双手布满了老茧,动作却出奇地轻柔,撮一撮龙井投入壶中,冲入热水,茶叶便舒展开来,活像睡醒的娃娃,在壶中翻滚嬉戏。

“老陈,你这壶怕是比我的年纪还大吧?”新搬来的小李打趣道,眼睛盯着那把紫得发亮、泛着温润宝光的壶。

老陈眯眼笑了,皱纹从眼角漾开,如干涸河床上的涟漪。“不多不少,整三十年。”他提起壶,为众人斟茶,茶水划出一道琥珀色的弧线,准确落入杯中,“这壶啊,是当年她陪我在宜兴挑的。人说养壶如养心,初时谁都毛躁,是日子一天天磨,才把它磨出这层光。跟我走南闯北,见过世面。壶如人,要养。初时涩滞,久了便润泽通透。”

茶香袅袅中,老陈的话匣子打开了。他说起早年跑码头的见闻,天南地北的商客,奇风异俗的地方物事。他曾是漂泊四方的采购员,壶见证过粤地的潮热、关外的风雪。他的故事之所以动人,正因为那不仅是见闻,更是他沉浮半生后,从生命深处打捞上来的结晶。他说到有趣处,自己先哈哈大笑,露出两颗金牙;说到惊险处,又压低声音,引得众人不由得向前倾身。

巷子东头的王阿姨抱怨如今年轻人不爱喝茶,只晓得追捧咖啡奶茶。老陈却摆摆手:“各有各的滋味,不必强求。我年轻时在上海滩喝过洋咖啡,苦得像咳嗽药水,但喝久了,倒也咂摸出些滋味来。”他呷一口茶,继续道:“茶有茶道,咖啡有咖啡的学问,凡事怕的就是一知半解,还自以为是。”

小李说起工作上的烦难,不仅是同事间的明争暗斗,更是一种价值的虚无。“陈叔,我每天做的PPT、开的无穷无尽的会,感觉就像在空转,毫无意义。还不如您当年,至少一砖一瓦,看得见摸得着。”

老陈静静地听着,用壶盖轻轻拨开浮叶,仿佛在拨开年轻人内心的迷雾。“空转……这个词用得好。”他沉吟道,“我年轻时拉板车,一身臭汗,但货送到了,心就踏实了。你说你这‘空转’,或许是因为轮子没咬着地。别急着学那些虚浮的招数,得像这茶一样,先把自己沉下去。找到一件你能‘咬着地’的小事,把它做实在了,这心,或许就能定一分。”他提起壶,又为大家续上一杯,“你看这茶,第一泡略嫌清淡,第二泡方才醇厚,第三泡余味最长。与人相处、与事纠缠,也是如此,急不得,要慢慢‘出味’。”

众人静了片刻,似在品味茶香,也在品味老陈的话。晚风拂过槐树叶,沙沙作响,仿佛也在窃窃私语。

夜幕完全落下,星星点点亮了起来。老陈的故事从江湖见闻转到本地旧事。“瞧见槐树上那道深痕了吗?”他指着黑暗中模糊的树干,“五八年大炼钢铁,差点把它伐了,是街坊们轮流守着,才保下来。这巷子,拆了又建,平房变了楼房,可这棵树还在,咱们这聚在树下的习惯,也没散。”他这话轻飘飘的,却像槐树的根,紧紧抓住了脚下的土地。“外在的东西变得快,今天高楼明天广场,但有些东西变不了,也不该变。就像咱们这茶余饭后的聚会,几十年了,换了几代人,还是照旧。”

夜深了,茶也淡了。众人陆续散去,老陈却坐着不动,仰头看槐树叶间漏下的星光。小李最后一个起身,忍不住问:“陈叔,您说的这些道理,年轻人能听懂吗?”

老陈哈哈大笑,笑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:“懂不懂的,日子长了自然就明白。就像喝茶,初尝只道是寻常,品得多了,才知道什么是回甘。”他站起身,拎起那把紫砂壶,壶身一侧被手掌磨出了浅洼,记录着无数个这样的夜晚。“明天还来?我带些明前龙井给你们尝尝。”

小李点头,看着老陈蹒跚而去的背影,忽然觉得这茶余饭后的闲谈,竟比许多正经课上学到的东西还要深刻。他抬头望去,谁家窗口还亮着灯,隐约传来电视剧的对白和孩子的笑声,这些都是生活中最平常却又最珍贵的滋味。

月光洒下,空竹椅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仿佛坐满了往昔的魂灵。石桌上残留的茶渍,不仅是今夜的,也叠着昨夜、去岁、乃至数十年的印记。晚风掠过槐树叶,发出沙沙声响。茶凉了,人散了,而那些在茶香中漫开的家常道理,却如茶叶沉入杯底,静待明日热水冲泡,再次舒展,散发更醇厚的香气。

生活大抵如此,在茶余饭后的平凡光阴里,藏着最本真的人生滋味。这滋味,需用岁月慢慢咂摸,才能品出那深藏于烟火气下的、坚实的回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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