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墨墨黑,祖母就窸窸窣窣地起床了。我听见她在灶间走动的细碎脚步声,还有那把用了半辈子的葫芦瓢刮过米缸底的声音——她在舀黄豆。今天是腊月二十四,要打豆腐了。
我一股碌从被窝里钻出来,寒气立刻裹了上来,冻得我直打哆嗦。祖母见我起来,在微弱的煤油灯光里笑了笑:“满崽,今天怎么不睡懒觉了?”
“我要看打豆腐!”我一边套上那件补了又补的棉袄,一边跳下床来。
灶屋中央,早已摆好了两个大木桶,里面泡着满满的黄豆。那些豆子在水中浸泡了一夜,颗颗饱满,黄澄澄的,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。祖母伸手进去搅了搅,发出哗啦啦的水声。
“这豆子是你爹前天特意挑到镇上换的,说是今年最好的湘豆,出浆多。”祖母说着,捞起一把豆子,又让它们从指缝间滑落回去,“今年年成好,豆子也争气。”
屋外还是漆黑一片,只有东边天际透着一丝鱼肚白。腊月的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,我不由得往灶台边靠了靠。灶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,松枝噼啪作响,大铁锅里的水开始冒出丝丝热气。
这时,母亲也起来了,她系上那条蓝布围裙,和祖母一起把泡好的黄豆一瓢瓢舀进石磨的进料口。父亲把磨杠套好,朝我招招手:“来吧,咱们爷俩开磨。”
我兴奋地跑过去,帮父亲推起磨来。石磨沉沉地转动,发出隆隆的声响,乳黄色的豆汁就从磨缝间缓缓流出来,顺着磨槽流入底下接着的木桶里。豆汁稠稠的,散发着生豆特有的青涩气息。
“慢点推,匀着劲儿,”父亲说,“太快了磨不细,太慢了不出浆。”
我学着父亲的样子,一推一拉,让石磨匀速转动。不一会儿,额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。祖母在一旁看着,满脸的皱纹在灶火的映照下格外柔和。
“记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你太公还在世,每年打豆腐都是他主磨。”祖母一边往磨眼里添豆子,一边说,“那时候家里穷,豆子少,打完豆腐总要留一小块,用油煎了给我们兄妹几个解馋。那一小块油豆腐,能香好几天哩。”
母亲接话道:“可不是嘛,我嫁过来头一年,看你奶奶打豆腐,手法那个熟练,滤浆一点不洒,点浆一次成功,我当时就想,这手艺可得好好学。”她说着,眼神里流露出对祖母的敬佩。母亲是邻村嫁过来的,刚来时什么都不会,是祖母手把手教会了她各种家务农活。
说说笑笑间,天渐渐亮了。鸡叫了三遍,邻居家的狗也开始汪汪起来。磨完最后一瓢豆子,我的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了,但心里却满满的成就感。
接下来是滤浆。祖母搬出那个专用的豆腐架,上面挂着一块洗得发白的土布。母亲提起磨好的豆汁,缓缓倒入布中。祖母则熟练地抖动、挤压着布袋,乳白的豆浆就从布缝中流到下面对着的木桶里,剩下的豆渣则留在了布袋中。
“这豆渣别扔,”祖母对母亲说,“和点萝卜丝进去,煎成饼,满崽最爱吃。”
我听了直点头,豆渣饼煎得焦黄,外酥里嫩,确实是我的最爱。
滤好的豆浆被倒入大铁锅中,父亲负责烧火,火要旺但不能太急,否则锅底会糊。祖母拿着长柄勺在锅里慢慢搅动,防止豆浆粘锅。不一会儿,锅里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,豆香随着热气弥漫了整个灶屋。
豆浆沸腾了,祖母麻利地撒了一把松枝灰进去,这是祖传的消泡法子。然后她舀起一瓢滚烫的豆浆,倒入早已准备好的红糖碗中,递给我:“满崽,先喝碗甜豆浆。”
我小心地捧着碗,吹了又吹,轻轻啜了一口。那股浓郁的豆香和甜味立刻在口中化开,暖流一直延伸到胃里,整个人都暖和起来。这是每年打豆腐时我最大的期待之一。
喝完豆浆,重头戏来了——点豆腐。
祖母取出一个瓦罐,里面是她前天就准备好的石膏水。她让母亲停止加柴,待锅里的豆浆温度稍降,便一边缓缓倒入石膏水,一边用长勺轻轻搅动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锅里,点豆腐是最关键的一步,石膏多了豆腐会老,少了又不成型,全凭经验。
就在这时,意外发生了。隔壁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叫声,母亲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,手肘不小心碰了一下祖母的手臂。就那么一瞬间,石膏水多倒了些进去。
“糟了!”祖母轻呼一声,手上动作立刻停了。她眉头微皱,仔细察看锅里的变化。
母亲脸色顿时白了:“妈,对不起,我...”
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,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的噼啪声。父亲也站起身,关切地望向锅里。我知道,这一锅豆腐关乎着全家过年期间的重要食材,若是做坏了,损失可不小。
祖母凝神看了片刻,突然舒展开眉头:“不打紧,还来得及。”她转身取来一瓢清水,轻轻倒入锅中,又用长勺匀速搅动了几下。“老法子里说了,石膏多了就加水稀释,只是要点功夫。”
她的手稳稳地握着长勺,眼神专注而平静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我们都不敢出声。终于,祖母的脸上露出了笑容:“看,结起来了!”
锅里的豆浆果然开始凝结成白嫩嫩的豆腐脑,微微颤动着,像一大块玉石。我们都松了一口气,母亲的眼圈却红了。
“妈,刚才我真是...”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。
祖母摆摆手,舀起一小块豆腐脑,加了些酱油和葱花,先递给母亲:“尝尝,味道正好。谁还没有个失手的时候?重要的是知道怎么补救。”
我接过第二碗豆腐脑,那滑嫩的口感,至今难忘。而那一幕化解危机的从容,更让我铭记至今。
最后是压豆腐。祖母把豆腐脑一勺勺舀进铺好布的模具里,包好布,盖上木板,然后压上一块洗净的大石头。水从模具的缝隙中被挤压出来,滴滴答答落进下面的盆里。
“压两个时辰就好了,”祖母拍拍手上的水珠,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,“今年这豆腐,经了这么一遭,往后一定顺顺利利。”
午后,阳光透过云层,照在院子里的积雪上,反射出耀眼的光芒。父亲搬开石头,揭开布,一整板方方正正、白白嫩嫩的豆腐就呈现在眼前。祖母用刀将豆腐划成大小均匀的方块,我和妹妹早就等在一旁,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。
“小心烫,”母亲说着,递过来一小碗刚煎好的油豆腐,金黄金黄的,冒着热气。我和妹妹抢着吃,外酥里嫩,豆香扑鼻,那种满足感是如今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。
豆腐打好后,祖母留出一部分当天吃,其余的或炸成油豆腐,或腌成霉豆腐,或冻成冻豆腐,保存起来慢慢吃。那年月,豆腐可是一家人过年期间重要的蛋白质来源。
傍晚,母亲用新打的豆腐做了好几道菜:小葱拌豆腐、白菜炖豆腐、煎豆腐片,还有一锅热腾腾的豆腐汤。那一餐,我们吃得格外香甜。母亲特意给祖母夹了一大块煎豆腐,眼神里满是感激。
夜幕降临,灶屋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豆香。我靠在祖母身边,看她一针一线地补着衣服,煤油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“奶奶,为什么每年腊月二十四一定要打豆腐呢?”我问。
祖母放下手中的活计,望向窗外:“老话说,‘二十五做豆腐,二十六割年肉’,咱们提前一天,是因为你爷爷在世时,这天是他唯一的休息日。后来就成了咱们家的规矩。”她顿了顿,又说:“豆腐豆腐,听起来像‘都福’,一家人吃了豆腐,都有福气。今天这事你也看见了,做豆腐如做人,出了岔子不要慌,总有补救的法子。”
多年以后,我在城里安了家,每年过年都能买到各种精致的豆制品,却再也尝不到当年那种味道。祖母早已过世,父母也老了,农村里用石磨打豆腐的人家越来越少,都改用电磨了。
前年回家过年,意外地发现村里开了一家“传统豆腐坊”,用的是石磨工艺,吸引了不少城里人来体验。我带着儿子去参观,看他好奇地推着石磨,小心翼翼地喝热豆浆,兴奋地等着豆腐成型,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。
“爸爸,豆腐真好玩!”儿子说。
我摸摸他的头:“不只是好玩,豆腐里还有做人的道理呢。”
我给他讲了太公的那句话——做豆腐如做人,要实诚,要耐心,要专心。还讲了那年点豆腐时的小意外和祖母的从容应对。他听得似懂非懂,就像当年的我。
去年,我把父母接到城里过年,年货里自然少不了豆腐。母亲在厨房里忙活,做的还是那几道家常豆腐菜。吃饭时,她感慨道:“现在的豆腐,怎么吃都没有以前的香味了。”
父亲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不是豆腐变了,是做豆腐的心变了。从前是一颗豆子一颗豆子挑出来的,是一磨一磨推出来的,是一把柴一把火烧出来的。现在呢,机器一转,要多少有多少,哪里还有那个味道?”
我想,父亲说得对。那种全家人一起参与、共同期待的氛围,那种从一粒豆子到一块豆腐的完整过程,那种在寒冬中围坐分享的温暖,是工业化生产无法替代的。
上个月,我特意回了一趟老家,从老屋里找出了那盘废弃多年的石磨,费了好大劲运回城里。我在阳台上搭了个小棚,每个周末,就带着儿子一起泡豆、磨浆、煮浆、点豆腐。
起初,妻子笑我瞎折腾,说超市里的豆腐两块五一斤,何苦自己费这个劲。但当她喝到第一碗我们自己做的豆浆,吃到第一口我们自己点的豆腐脑后,她不说话了。儿子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,说这是“世界上最好吃的豆腐”。
有一次,我们点豆腐时也失手了,石膏水放得太多,豆腐脑结得太老。儿子急得直跺脚,我却想起了祖母当年的从容。我按照她传授的法子,加水稀释,慢慢调整,最后虽然豆腐稍微老了点,但别有一番风味。儿子惊讶地看着我:“爸爸,你怎么什么都会?”
我告诉他:“这不是爸爸会,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。”
现在,打豆腐成了我们家的周末活动。邻居家的孩子也常来参与,小小的阳台上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。妻子也从最初的旁观者,变成了最热心的参与者,她甚至还专门做了笔记,研究如何让豆腐更嫩滑。
我终于明白,祖母传下来的不只是打豆腐的手艺,更是一种对待生活的态度——在慢节奏中体会过程的美好,在亲手劳作中感受创造的快乐,在挫折面前保持从容,在分享中收获加倍的幸福。
又到腊月二十四,我又一次站在灶台前,教儿子如何点石膏水。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,屋内的豆香袅袅升起。妻子在一旁记录着整个过程,说是要留给孙子看。
“做豆腐如做人——要实诚,不能偷工减料;要耐心,不能心急火燎;要专心,不能三心二意。”我对儿子说,“但还有一样,就是要有智慧,遇到意外不慌张,总能找到解决的法子。”
儿子认真地点头,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锅里的豆浆。这一刻,时光仿佛倒流,我又看见了那个腊月的早晨,祖母从容淡定的笑容。
豆子不会骗人,生活也是。这一板白白嫩嫩的豆腐,连着的不仅是两代人的记忆,更是我们对美好生活共同的期盼与传承。而那化解意外的小插曲,如今也成了我们家打豆腐时必须讲述的故事——就像豆腐里的那一点点石膏,看似瑕疵,却让整锅豆腐得以成型,也让记忆更加有滋有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