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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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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
202510/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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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∣站台上的等待

农历腊月廿三,北方小年。李家坳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上,还积着前夜落下的雪,枝桠被压得微微下垂,犹如老人佝偻的背脊。天还没亮透,村东头李老栓家的灯已经亮了,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,在雪地上划出几道孤单的光痕。

“爹,您就别去了,天冷路滑的。”大儿子李建军裹着棉大衣,站在院里劝着。他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团团上升,很快消散。

李老栓没应声,只是把那条跟了他十几年的驼色围巾又绕了一圈。围巾已经起球,边缘磨损得厉害,颜色也褪了大半,可这是秀秀奶奶生前亲手织的,他一直舍不得换。他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,一股寒气扑面而来,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。

门外,小孙女秀秀早就穿戴整齐,粉色羽绒服在素净的雪地里格外扎眼。那是去年儿子寄回来的,大了整整一号,袖口挽了两圈才露出小手。

“爷爷,咱们快走吧,不然赶不上头班车了。”秀秀的小脸冻得通红,眼睛却亮晶晶的,满是期待。

李老栓摸摸孙女的头,祖孙俩一前一后,踏上了通往镇上的山路。这条路,李老栓走了六十多年,闭着眼睛都知道哪处有坎、哪处有坡。可近些年,他越发觉得这路长了,走起来费劲了。

秀秀蹦蹦跳跳在前头,不时回头催:“爷爷,快点嘛!”

李老栓应着,脚步加快了些,心里却嘀咕:小丫头,你哪懂爷爷的心思。走得越快,到得越早,等得越久啊。

是啊,等的越久。在站台上等那趟从省城开来的K1658次列车,等那个三年没回家过年的人。

到了镇上汽车站,头班车已经发动了引擎。售票员小赵看见他们,笑着招呼:“李叔,又带秀秀去火车站啊?今儿是小年,准能接着!”

李老栓含糊地点头,拉着秀秀上了车。车上人不多,都是些早起赶集卖货的。祖孙俩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,秀秀立刻趴在了窗玻璃上,呵出的热气模糊了外面的景色。

“爷爷,爸爸这次真的会回来吗?”秀秀突然转头问,眼睛里满是期待。

“会,你爸电话里说了,今年一定回来。”李老栓语气肯定,心里却打鼓。同样的承诺,儿子已经许了三年,也落了三年空。

第一年,公司临时有紧急项目,奖金翻倍;第二年,赶上了疫情封控,想回也回不来;第三年,升了部门经理,说是要带头值班...

秀秀哪懂这些,她只知道爸爸在电话里答应给她带城里的娃娃,那种会眨眼会说话的新款。小丫头盼这个娃娃,盼了整整一个冬天。

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,李老栓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,思绪飘回了四十年前。

那也是个冬天,比现在冷得多。他和秀秀奶奶刚结婚半年,新媳妇腼腆,送他外出打工时,低着头,一句话也不说。直到车子要开了,才猛地塞给他一个布包,里面是五个还热乎的煮鸡蛋。

那些年,他每年只有春节才回家一次。每次回家,媳妇都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等他,不管多冷,不管多晚。有一年,大雪封路,车晚点了十几个小时,他凌晨三点才到镇上,远远地,就看见槐树下那个瘦弱的身影,身上落满了雪,像个雪人。

“傻不傻,这么冷的天,不会在家等吗?”他当时又急又心疼。

媳妇只是笑,从怀里掏出一个裹了好几层毛巾的搪瓷缸子:“饿了吧?饺子还热乎。”

那么冷的天,饺子怎么可能还热乎?不过是她用自己的体温焐着罢了。

后来,日子好过些,镇上通了火车,接站的地方从村口槐树换成了镇火车站的小站台。不变的,是那个等待的身影。

再后来,他不再外出打工,轮到儿子踏上离乡的路。而等待的人,变成了他和秀秀。

“爷爷,到了!”秀秀的欢呼打断了他的回忆。

镇火车站很小,只有一个站台,一栋二层的站房。但今天小年,站台上已经聚了不少人,都是来接K1658次列车的。相识的互相打着招呼,寒暄着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和焦灼的气息。

李老栓碰见了几个老熟人。

“接儿子?”村西头的王老汉问,他今天也来接儿子一家。

李老栓点头:“你不也是?”

两个老人相视一笑,那笑容里有只有他们才懂的复杂情绪。

秀秀挣脱爷爷的手,跑到站台边缘,踮着脚往铁路尽头张望。铁轨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,延伸向远方的群山。

“还早呢,还有一个多小时。”李老栓喊道。

秀秀不情愿地挪回来,小手冻得通红也不在乎,只是一个劲问:“火车会不会早到啊?”

站台上的电子显示屏显示着:K1658次,正点到达时间10:28。

李老栓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,才九点十分。他拉着秀秀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坐下,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,里面是两个还温乎的馒头和一瓶水。

“先吃点,一会儿你爸到了,咱们去镇上最好的饭馆吃。”李老栓掰了半个馒头递给秀秀。

秀秀接过来,小口小口地啃着,眼睛却始终没离开站台的方向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。有年轻媳妇抱着咿呀学语的孩子,有白发苍苍的老父母,有相约一起来接亲友的邻里。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期盼,不时有人掏出手机看时间,或者互相确认列车是否准点。

李老栓坐不住了,也走到站台边上。远处群山连绵,铁轨在视野尽头变成一个点。他多么希望下一秒,就能看见火车头从那个点里冒出来。

“老栓叔,今年建军肯定能回来了吧?”问话的是同村的刘家媳妇,她来接在省城读大学的儿子。

“说好了,今年一定回。”李老栓重复着这句话,像是在给自己打气。

十年前,也是在这个站台,他送儿子去省城闯荡。那时的李建军,背着简单的行囊,眼睛里全是年轻人的野心和憧憬。

“爹,等我混出个人样来,接您去省城住大楼房!”儿子当时这么说。

李老栓只是摆摆手:“别惦记家里,好好干,别给李家坳丢人。”

这些年,儿子确实混出了人样,在省城买了房,买了车,当上了什么经理。可回家过年的次数,却越来越少。

秀秀三岁那年,她妈妈——那个从四川来的媳妇,说是回娘家看看,就再没回来。儿子从此把秀秀留在老家,一个人在外打拼。李老栓理解,儿子不容易,一个人养家,还要付前妻娘家那边不时传来的“急用钱”。可秀秀需要爸爸啊,他这个老头子,也一年比一年更需要儿子在身边待上几天,说几句贴心话。

“来了!火车来了!”不知谁喊了一声,站台上顿时骚动起来。

秀秀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起来,扯着李老栓的衣角:“爷爷!火车!火车来了!”

远处,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划破冬日的寂静,铁轨开始微微震动。渐渐地,一个黑点出现在视野里,越来越大,伴随着越来越响的轰鸣声。

K1658次列车,终于缓缓驶入了站台。

秀秀紧张地攥紧了爷爷的手,小手心全是汗。李老栓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快极了,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。

列车停稳,车门打开,旅客如潮水般涌出。接站的人群骚动起来,呼喊着,招手着,迎接着各自要接的人。

秀秀踮着脚,在人群中急切地寻找着爸爸的身影。李老栓也睁大了老花眼,生怕错过儿子。

一个,两个,三个...下车的人越来越少,最后,连列车员都下来了,却没有李建军的影子。

秀秀的小脸从兴奋变成困惑,又从困惑变成失望,大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。

李老栓的心沉了下去,但还是强撑着安慰孙女:“再等等,可能你爸拿行李慢,落在后面了。”

站台上的人渐渐散去,接到了亲人的欢天喜地地离开了,只剩下几个和他们一样还在等待的人。每有一个迟来的旅客从站房出来,秀秀都要跑过去看,又失望地跑回来。

列车员开始关闭车门,列车即将继续前行。

“同志,还有旅客没下来吗?”李老栓拉住一个列车员问。

列车员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快要哭出来的秀秀,同情地摇摇头:“都下来了,车上没人了。”

这句话像一记重锤,击碎了祖孙俩最后的希望。

秀秀“哇”地一声哭出来,扑进爷爷怀里:“爸爸又骗人!他又不回来了!”

李老栓搂着孙女,望着空荡荡的轨道,嘴唇颤抖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站台上的风更冷了。

回到李家坳时,已是下午。村里的年味越来越浓,家家户户贴起了春联,挂起了灯笼,孩子们在村道上放鞭炮,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的香味。

这一切的热闹,都与李老栓家无关。

秀秀一进门就钻进自己的小屋,不肯出来。李老栓知道孙女在哭,他想安慰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灶台上,他为儿子准备的接风菜一样样摆着,已经凉透了。

电话是在傍晚时分响起的。

李老栓迟疑了一下,还是接了起来。

“爹...我...”是李建军的声音,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,干涩而疲惫,尾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。

“嗯。”李老栓的心揪了一下,只应了一声,等着儿子的解释。

“公司临时有个大客户,非要今天见面...老板亲自点的将,我实在推不掉...”李建军的解释和三年前如出一辙,但语气里没了往日的急切,反而充满了一种无力感。“我跟秀秀保证,过了年一定回去,正月十五,一定!”

李老栓沉默着,这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,隔着电话线压在了父子俩的心上。他第一次没有像往年那样,在失望后急忙用“工作要紧”来安慰儿子,他只是听着话筒那边儿子越来越急促,又越来越虚弱的呼吸声。

“爹...您...您和秀秀...还好吗?”李建军终于忍不住,问出了这句压在心底的话,声音里带着愧疚。

这一刻,李老栓几乎能看见儿子在繁华省城的某个角落,可能是冰冷的办公室,也可能是嘈杂的出租屋,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团圆年时的孤单。他原本那点怨气,忽然就散了。

最后,他只说了一句:“秀秀哭了半天,你去跟她说吧。”

他把话筒放在桌上,走到秀秀房门前,敲了敲门:“秀秀,你爸电话。”

没有回应。

李老栓推开门,看见秀秀趴在床上,抱着那个旧得掉毛的布娃娃,小肩膀一耸一耸的。

“去跟你爸说句话吧。”李老栓柔声劝道。

秀秀摇头,把脸埋得更深。

李老栓叹了口气,回到堂屋,对着话筒说:“孩子生气了,不肯接电话。你在外头...好好的。”

挂断电话,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。外面的欢笑声、鞭炮声,反而让这种寂静更加沉重。

李老栓走到院子里,望着暮色中的村庄。不少人家已经亮起了灯,窗户上映出一家团聚的身影。他想起了老伴刚走的那年春节,儿子请假回来陪他,那时的秀秀才五岁,扎着两个羊角辫,坐在儿子肩膀上,笑得像个小太阳。

才过去三年,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世?

那天从书屋回来,李老栓一夜未眠。他翻出老伴的照片,摩挲着,喃喃自语:“秀秀她娘,咱们的儿子,在城里头受罪呢……我这当爹的,糊涂啊……”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外打工,报喜不报忧的心情,不也和儿子如今一模一样?所谓的“出息”,原来是用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硬撑换来的。那一刻,他不再盼儿子衣锦还乡,只盼他能平平安安,哪怕……哪怕就回来,守着这几分薄田,一家人团团圆圆也好。

这一夜,李老栓睡得不安稳,几次醒来,都仿佛听见儿子在院里叫“爹”。每次披衣起身,院里只有清冷的月光和呼啸的北风。

第二天一早,李老栓被一阵敲门声惊醒。开门一看,是村支书李大江。

“老栓叔,村里组织了个事,想请您帮帮忙。”李大江笑着说。

“啥事?”李老栓有些意外。他一个快七十的老头子,能帮什么忙?

“咱们村不是要搞春节联欢会嘛,缺个主持人,想请您和秀秀一起上。”

李老栓愣住了:“我?我一个老头子,哪会主持什么节目?”

“就是因为您年纪大,有威望嘛!”李大江解释道,“再说,秀秀那孩子今年没了妈...又没接着爸爸,村里人都心疼。让孩子参与参与,分散分散注意力,总比在家闷着强。”

李老栓犹豫了。他知道村里人是好意,可秀秀那状态...

“我试试吧。”最终,他答应了。

令他意外的是,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秀秀时,小丫头的眼睛亮了一下。

“真的吗?我可以当主持人?”秀秀似乎暂时忘记了昨天的失望。

“村支书亲自来请的,说你和爷爷最合适。”李老栓趁机劝道,“咱们得准备准备,别给村里丢人。”

接下来的几天,祖孙俩忙了起来。要背串词,要熟悉节目顺序,要练习配合。秀秀到底是孩子,一投入进去,脸上的笑容多了,话也多了。

李老栓看着孙女的变化,心里稍稍安慰了些。但夜深人静时,他仍会想起儿子,想起站台上那一幕,心里像压了块石头。

腊月二十八,村里组织的“乡村书屋”正式开放。李大江特意来请李老栓和秀秀去看看。

书屋是由村里那座闲置多年的青砖老祠堂改造的,既保留了原本的飞檐斗拱,又安上了明亮的玻璃窗。里面不再是冷冰冰的,书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。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一本《昆虫图鉴》叽叽喳喳,秀秀则安静地坐在角落里,捧着一本《绿野仙踪》,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。那神情,李老栓许久未见了,是一种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的、安心而满足的光彩。

“老栓叔,您看秀秀多喜欢这里。”李大江轻声说。

李老栓点点头,心里感激村里的用心。

“老栓叔,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李大江犹豫了一下,“建军兄弟在省城...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?”

李老栓心里一紧:“你怎么这么问?”

“前阵子我去省城开会,碰见一个和建军同公司的老乡,说建军他们公司效益不好,裁员裁了一半,剩下的人工作量翻倍,工资却降了...建军作为中层,压力更大。听说他们那个部门,已经连续加班三个月了,连周末都没有。”

李老栓愣住了,脑海里像过电一样闪过许多被他忽略的细节:儿子电话里背景音常常是深夜办公室的寂静;寄回来的钱数额确实不如前几年,但总附带着“今年公司效益普普通通,但够花”的轻松话;每次说“忙”时,那声音里藏不住的,不仅仅是疲惫,更是一种强撑着的、怕被听出来的虚浮……他怎么就从来没往深处想,只当孩子是心野了,家淡了?一股混杂着懊悔、心痛和了然的复杂情绪,瞬间冲散了他心头积压的怨气。儿子不是不想回,是回不来,更是不能让他们看出他的“回不来”。

李大江叹了口气,目光望向窗外热闹的村庄:“老栓叔,咱们村,像我这样能把儿子媳妇留在身边的,是少数。大多数人家,都像您一样,年年月在站台上盼。我当这个支书,心里最盼的,不是拉来多少投资,是能让咱们村的娃娃都有爹妈陪,老人都有儿女孝。所以,我才拼了命地去跑项目,不是图别的,图的就是个团圆。”

这番话,说到了李老栓的心坎里。他这才明白,李大江一次次来家里,不仅仅是为了帮忙,更是在践行着他作为支书对“团圆”二字的承诺。

除夕这天,李家坳热闹非凡。上午是村里的团拜会,下午是春节联欢会。

李老栓和秀秀穿着最好的衣服,站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。台下坐满了全村的老老少少,掌声热烈。

秀秀一点也不怯场,声音清脆悦耳;李老栓虽然有些紧张,但看着孙女的表现,也渐渐放松下来。

节目很精彩,有村民自编自演的小品,有孩子们准备的歌舞,有老人的戏曲联唱。最后一个节目,是全村大合唱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。

李老栓牵着秀秀的手,和全村人一起放声歌唱。那一刻,他感到久违的温暖和力量。

联欢会结束后,李大江走上台,接过话筒:“乡亲们,今天咱们李家坳大家庭团聚在一起,热热闹闹过年,这是咱们的福气。但我知道,咱们村还有十多家,儿女在外没能回来。在这里,我要告诉他们一个好消息!”

全场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注视着李大江。

“经过村里半年多的努力和争取,明年春天,将有两家企业来咱们村投资建厂!一家是农产品加工厂,专门加工咱们的核桃和小米;一家是手工艺品厂,开发咱们的柳编和布艺!预计能提供一百多个工作岗位!到时候,咱们在外的亲人,想回来的就能回来了!”

掌声雷动!不少老人激动得抹起了眼泪。

李老栓愣在原地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秀秀却已经跳了起来:“爷爷!你听见了吗?爸爸可以回来了!”

就在这时,李大江突然提高了声音:“还有一位特别的客人,也来到了我们联欢会现场!让我们欢迎——李建军!”

音乐响起,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。瘦了,黑了,眼角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,但确实是李建军!

秀秀尖叫一声,像只小鸟一样飞奔向爸爸。李老栓站在原地,眼睛湿润了,什么都看不清了。

李建军抱着秀秀,走到父亲面前,声音哽咽:“爹,我回来了...对不起,让您和秀秀等了这么久...”

原来,李建军所在的公司确实遇到了困难,他所在的部门面临整体裁撤。这半年来,他一直在苦苦支撑,既要应对业绩压力,又要安抚下属情绪。是李大江早就联系了他,把村里引进企业的事情告诉他,并邀请他回来考察,看是否有可能回乡发展。这次他原本请好了假,不料公司突然通知全员停休赶工。

“挂掉秀秀哭着的电话那一刻,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。”李建军握着父亲粗糙的手,声音低沉,“我忽然就想通了。我在城里拼死拼活,说是为了这个家,可家都快没了,我拼的意义在哪?是为了一个永远也完不成的KPI,还是为了一个让老爹和女儿年年空等的‘经理’头衔?”

“大江哥把村里的规划和厂房图纸发给我时,我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很久。那一片熟悉的荒地,在我脑子里好像一下子就立起了厂房,看见了咱们的小米、核桃被打上‘李家坳’的牌子运出去...那种实实在在的希望,是我在城里打工十年都从未有过的感觉。”

思前想后,李建军终于下定决心,在除夕前一天,向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。

“建军啊,你在外面积累了这么多经验,回来正是时候!”李大江拍着李建军的肩膀,“咱们村需要你这样的人才!厂房用地已经批下来了,就在村东头那片荒地,开春就能动工。”

除夕夜,李家终于团圆了。桌上的菜热了又热,但没人介意。秀秀紧紧挨着爸爸,生怕一松手爸爸又不见了。

“爹,我考虑好了,过了年就回来发展。”李建军郑重地说,“咱们村的农产品加工厂,我想参与管理。这些年,我积累了不少销售渠道和人脉,应该能用上。”

李老栓点头,心里百感交集。

“还有...秀秀马上要上初中了,我不能让她再当留守儿童。”李建军摸着女儿的头,“您年纪也大了,我需要守在您身边尽孝。”

秀秀突然插话:“爸爸,那你以后再也不走了吗?”

李建军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睛,坚定地说:“不走了,爸爸以后都在家陪秀秀和爷爷。咱们一起种地,一起办厂,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!”

窗外,鞭炮齐鸣,烟花在夜空中绽放。屋内的灯光温暖而明亮,映照着一家人团聚的身影。

正月十五,元宵节。镇火车站的小站台上,又聚满了人。今天是外出务工人员集中离乡的日子,站台上弥漫着离别的愁绪。

李老栓和秀秀也来了,不过他们不是来送别的,而是来接人的——接从邻县请来的农业技术专家。

站台上,王老汉正在送儿子一家返城。小孙子抱着爷爷的腿哭得撕心裂肺,不肯放手。

秀秀走过去,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偶,塞到小男孩手里:“别哭,我爸爸说了,明年你爸爸就能回来工作了,再也不走了!”

小男孩抽泣着问:“真的吗?”

“真的!”秀秀肯定地点头,指了指身后的李建军,“我爸爸就回来了!他在村里办加工厂,等你爸爸回来,可以来厂里上班!”

李建军微笑着走过来,对王老汉的儿子说:“强子,村里加工厂明年五月就投产了,岗位给你留着,随时欢迎你回来。工资可能比不上城里,但在家门口,能照顾老人孩子。”

王强眼睛亮了:“建军哥,我信你!等我把手头这个工程做完,一定回来!在城里打工,挣得多花得也多,还顾不上家...”

列车进站了,送别的人群中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。李老栓看着这一幕,想起了往年自己和秀秀站在这里的心情,不由得感慨万千。

回村的路上,秀秀一手牵着爸爸,一手牵着爷爷,像只快乐的雀儿。

“爷爷,以后我们不用再来站台等人了,对吗?”

李老栓没有立刻回答,他停下脚步,望向远处。村东头那片荒坡上,已经有人影在勘测、立桩,预示着春天即将到来的动土。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解冻气息的空气,转头看着儿子和孙女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,形成一个踏实而温暖的笑容:

“不等了。这站台啊,以后是别人的念想。咱们的根,从今往后,就扎牢在这片田埂上了。”

春风拂过,确实带了暖意,不仅吹在脸上,更仿佛直接吹进了心里,吹化了积攒一冬的寒冰。路旁的田野里,雪水润泽着土地,隐约能闻到一种生命萌动的、清甜的气息。

李老栓知道,来年春天,这片土地将会更加热闹。不只是庄稼在生长,还有工厂的机器声,还有更多团聚的欢笑声。

站台上的等待结束了,但生活和希望的列车,正驶向崭新的春天。这个春天,将有更多游子返乡,更多孩子有父母陪伴,更多老人有儿女尽孝。乡村振兴的种子,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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