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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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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9/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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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|湘水织锦

窗外的雨淅淅沥沥,总让我想起湘西南老宅里,祖母靠在窗边的绣架。那时雨季漫长,空气里浸着湿漉漉的草木气,祖母戴上老花镜,指尖捏着枚小小的银针,在绷紧的素缎上一下下牵引。她绣的是寻常腊梅,针脚却细密得叫人屏息——我那时性子野,哪坐得住,只觉得这活儿太琐碎,远不如门外伙伴追逐打闹的笑声诱人。祖母不恼,慢悠悠道:“伢子,绣花急不得,心要静。这底下的缎子是我们的地,上面的花样子,是人的心思。”

那枚穿梭的银针,在我眼里只是道模糊光影,没深究其意。直到多年后站在岳阳楼头,看洞庭湖吞远山、衔长江,浩荡得让人心慌,范仲淹“先天下之忧而忧”的句子猛地撞进心里,沉甸甸的。就在那一刻,祖母微微佝偻着绣花的背影,竟毫无道理地与眼前苍茫天地重合了,这感觉突兀,却异常结实。

我忽然想,流淌千年的湘资沅澧,不正是绣在湖湘大地筋骨上最韧的几根“经线”?它们悄无声息,却定了这幅巨锦的格局,由它们串联起的万物,便有了生命。

这锦绣,远不止是地图上的色块,它有脾气,也有声响。在湘西崇山峻岭间穿行,满眼是泼天盖地的绿,绿得近乎霸道。吊脚楼黑瓦木墙,稳稳扎在山腰,像从石头里长出来的。那里的静是有分量的,仿佛能听见翠翠在渡口边那声无声的叹息。湘中的村落又是另一番光景,记得一个夏末,我撞见村口古樟下几位老人唱傩戏,声音苍老嘶哑,初听让人一惊,可听着听着,竟品出直刺魂灵的悍烈,像能窥见楚地先民敬神驱鬼时那点原始蛮劲。翻晒辣椒的老阿婆见我入神,咧嘴一笑:“辣椒不晒透,就没得魂。人也是一样,要经得晒。”朴实的话像针,扎进了心里。

我于是明白,这“芙蓉国”的锦绣,哪是天生如此?分明是一代代湖湘子弟,用骨血里的“蛮”劲与“韧”性,一针一线绣出来的。这绣针,是屈子行吟江畔的足迹,是船山先生灯下不熄的笔,是毛泽东走出韶山冲时回望的那一眼,是袁隆平院士稻田里无数次弯腰的身影;也是祖母那枚磨得光滑的银针,是建筑工地上挥汗如雨的同乡,是实验室里彻夜不眠的学子。我们或许都是微不足道的一针,可千针万线朝着一个方向,便能绣出山河的气象。

窗外雨声密了,像又回到祖母的绣架旁。那枚银针牵引丝线的细微声响,如今已混进湘江的潮声、洞庭的涛声,混进这片土地上日夜不息的奋进之声里,分不清了。我知道,这幅锦绣还在生长,经纬延展向望不见头的远方,而它的明天,定会像星城长沙彻夜不熄的灯火,热气腾腾,亮得灼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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