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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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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09/2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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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|丁山湖记

这湖,是藏在巴渝褶皱里的一页静默笔记。自重庆闹市驱车而出,楼宇的丛林渐次退潮,山的波涛便一层层汹涌起来。车在盘山路上做着无尽的螺旋,窗外的绿意,从浅淡的青葱渐次沉淀为墨色的浓稠。待到了丁山镇,心口那团由钢铁丛林捂出的燥热,竟不知不觉被山风滤得温润了。再往前,穿过一片沙沙作响的楠竹林,仿佛撩开一道翡翠珠帘,眼界与心境豁然一开,那一片浩渺的水色,便不由分说地,静静卧在群山的臂弯里了。

这便是丁山湖了。海拔八百九十九米,使它宛若悬在天际的一面古镜,映照流云,也涵容星辰。它不似那些名动天下的湖泊,自带一身逼人的贵气。它是谦逊的,甚至有些羞涩的。四百六十万平方米的碧水,沉静地铺展,不起一丝狂澜。风过来,也只肯吹皱一池浮光,那底下深沉的碧色,是吹不动的。四周的松与竹,是它忠实的卫兵,亦是它默契的知己,将那无尽的绿,毫不吝惜地倾泻入水中。于是,水成了凝脂,山成了碧玉,天地间仿佛只余下这清凉凉、温润润的一大块。

沿湖岸漫行,脚步是不必赶的。那座名为“花果岛”的小洲,果真如传闻,是湖心的蓬莱。远远望着,四面环水,树木蓊郁,清幽得仿佛住着不愿示人的仙人。而那形似巨龟的“乌龟山”,背负着蓊郁的樟林,慢吞吞地,似要涉入湖中饮取千年的光阴。最动人的,是白鹤山。我去时正值黄昏,暮色如纱,林间倏忽腾起一片雪白的云,那是栖息的鹤群了。它们盘旋于苍翠之上,翅膀扇动间,牵起缕缕碎裂的金色夕光。那景象,竟让人一时恍惚,分不清是鹤成了精魂,还是这山林本身,就是一个巨大而轻盈的梦。

同行的友人指向一处水湾,说那是古僰人遗迹。我顺指望去,只见水竹丛生,波光潋滟,哪里还有“僰阳会”、“万人坑”的踪影?千年的金戈与悲欢,都沉在这碧波之下,化作了鱼虾嬉戏的乐园。唯有那“七孔子”汉墓,仍如神龟仰天,诉说着万事悠悠。我终未前去探访,怕那过于确凿的石孔,会惊破这一湖静谧的梦。有些幽情,任其飘散在风里,比刻意的凭吊,更来得熨帖。那一丝怅惘,如极淡的墨痕,在心底轻轻润开,旋即又被湖水的清凉所安抚。

夜里宿在湖边山庄,推窗便是满湖被揉碎的星月。山里的夜,是真正的夜,黑得纯粹,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。白日的一切喧嚣,都被这无边的寂静吸纳了去。只剩下松涛,一阵一阵,像远古传来的叹息,又像母亲哼唱的眠歌。枕着这样的声音入梦,梦境也是青绿色的,带着水汽与竹叶的清香。

翌日清晨,在鸟鸣的协奏中醒来。主人备好的早饭,是山野最质朴的馈赠:一碗热腾腾的塘口豆花,嫩得仿佛含着整个清晨的露水;几碟干笋、蕨菜,满是泥土的诚恳。最妙的是一尾丁山湖的鱼,清蒸之下,肉质鲜甜,能品出湖水的甘冽。呷一口自酿的杨梅酒,酸甜沁人,不觉微醺。坐于廊下,看远山如黛,近水如烟,忽然便懂了那位署号“太极”的山人诗句里的真意:“坐等鱼上钓,松风蝉鸣伴。”这般闲适,并非逃离,而是与天地万物达成了一种安然的默契。此刻,纵有豪情百丈,面对如此绝色,也只觉得词穷,只想化身为这山水间的一棵松、一竿竹,自由地呼吸。

离去时,依旧是那片竹林送行。回望丁山湖,它依旧静静地卧着,不为谁而来,也不为谁而去。它只是在那里,守着它的松鹤、它的往事,做一个清凉而悠长的梦。我带走的,是满身的松风与水汽,以及一襟超然于酷暑之外的安宁。这“渝黔边情第一湖”的名号或许已成过往,但于我,它却是一个真实的、可以安放片刻心灵的故乡。车行渐远,那湖的碧色,却仿佛在心底,洇开了一片永不干涸的清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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