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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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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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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∣紫鹊界听田

我们是趁着黎明前的夜色上山的。车行在盘山路上,窗外浓墨似的黑里,山风裹着松针与湿土的气息撞在车窗上,像有人用粗粝的手掌轻拍——后来才知,这是山里人说的“山醒了”。待到停车踏地时,东方天际正巧裂开一道细缝,熹微天光里,我没“看见”梯田,是被那片起伏的绿撞了个正着。

它从脚边铺展开时,没有半点铺垫。不是画卷,是活生生的肌理:顺着山脊往上叠,到最陡处几乎是竖起来的,田埂像被谁用指甲顺着山势掐出来的痕,弯得利落,却又带着韧劲。我试着往田埂上挪步,窄得仅容一足,青灰石垒的埂边嵌着半块发黑的木犁碎片,指腹摸上去,能触到几代人手掌磨出的包浆——老农后来告诉我,这是“弯辕犁”,他爷爷的爷爷就用这个。蹲下来时,指尖顺着埂内侧的浅槽划,细弱的水流从指缝间钻过,凉丝丝的,是从山巅九龙池渗下来的泉水。我跟着水流望,它绕着田块转,到第五百多级那片陡田时,竟顺着埂槽折了个巧劲,慢悠悠漫进田里去。老农说这是“水随田走”,先民不筑坝,就靠这一道道槽,把水引了三百年。

阳光暖起来时,我坐在埂上啃老农塞来的烤红薯,焦香里裹着土味。他的烟杆是楠竹做的,顶端刻的“田”字被烟油浸得发亮,烟斗火星明灭间,他指着不远处一块田:“那是老三的,今早天没亮就来插秧。你看,株距得比手指缝宽点,不然禾苗争水。”我顺着他的手看,秧苗插得齐整,却不是尺子量的那种,带着点随意的稳当。“前几年老三要去城里打工,说这田累人。”他吸了口烟,烟圈飘在田埂上空,“我没拦,就给他装了袋去年的新米。后来他过年回来,蹲在田埂上哭,说城里的米没这股子甜。”风过处,近处的禾苗晃了晃,远处的田垄连成一片绿浪,那浪里藏着声响:不是我先前臆想的古早耕作声,是老三插秧时哼的调子,混着水牛的哞叫,还有老农烟杆磕在石埂上的“笃笃”声。

山下的云雾是突然涌上来的。先是谷底飘起几缕,像老农晨起时的呵气,转眼就汇成了乳白色的云河,漫到脚边时,竟带着点温乎气。高处的田只露着顶端的埂,像他烟杆上缠的青线,悬在云里;近处的田灌满了水,把流云的影子收进去,我盯着看了半晌,竟觉着手边的红薯也沾了点云气。“别瞅愣了。”老农拍了拍我的肩,“这云要不了多久就散,田不等人。”他说着往田里走,裤脚卷到膝盖,踩进泥里时,泥水没到脚踝,却走得稳当。我看见他弯腰拔稗草的样子,和埂上那半块木犁碎片似的,透着股和这山、这田拧在一起的劲。

云雾散时,铜铃响了。是老农的水牛从田那头走过来,牛绳上的铜铃“叮”一声,惊飞了田边啄虫的山雀。牛蹄沾着新泥,踩出的印子里,很快就积了一汪水,映着天光。我起身要走,老农塞来半块没吃完的红薯,“带着吧,城里吃不着这口土味。”烟杆上的“田”字在阳光下亮了亮,他转身往田里去,背影融进那片绿里,竟和田埂、禾苗连在了一起。

回头望时,紫鹊界的梯田没了初见时的震撼,却多了点实在的温乎气。那不是什么“杰作”,是老农裤脚上的泥,是烟杆上的“田”字,是红薯咬开时的甜,是水流过指缝的凉。我揣着半块红薯下山,山风再撞车窗时,竟觉得那是在和我道别。后来在城里,每当被琐事缠得慌,我就会想起那块红薯的味道——不是甜,是土的韧劲,是田埂上那道永远弯着却不折的痕,像一颗种子,在心里扎了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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