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月光,是有些脾气的。它不请自来,哗啦一下挤走了我满屋的人造光明,将那水汪汪的清辉,任性得很,泼了一地,也泼了我一身。书页上的字迹,顿时洇开了,糊成一片墨色的梦。我拗它不过,索性搁了笔。也罢,就跟着它走一遭罢。
推开门,便是一脚踏入了另一个界域。巷子是老的,墙根漫着潮润的、独属于江南的苔藓气。那月光,此刻活泛了,不再是静默的一片,倒成了可以掬在手里的流质。它从老高的、墨蓝得有些发沉的天幕上泻下来,淌过鱼鳞似的黛瓦。那一俯一仰的瓦片,白日里看着是灰败的、带着些烟火气的疲态,此刻却都给镀上了一层清凌凌的釉色,温润着,仿佛一敲,就能听见泠泠的声响。更有几缕顽皮的,从翘起的檐角挂下来,成了亮晶晶的虚线条,一直探到墙脚那深浓的影子里去,像在试探着什么。
我顺着巷子走,月光也跟着。我的影子,起先是一团畏缩的墨团,黏在脚跟后;走着走着,便被那光拉得瘦长,淡得像一道总也洗不去的宿醉的痕迹,在前头飘飘忽忽地引着路。脚下的青石板,缝隙里长着些婆婆纳,失了白日的温暾,透着一股子入骨的凉。那凉意,便顺着脚掌心,一丝丝地,蜿蜒着爬上来,直爬到心里去,竟将方才那点子无名的烦闷,给浇熄了大半。正凝神间,近乎绝对的寂静里,忽然传来极清脆的“嗒”的一声。我循声望去,原是墙头一颗饱胀的露珠,终于不胜其重了,从一茎狗尾草的穗梢上跃下,不偏不倚,正砸在底下半片陈年的、有些泛黄的蜗牛壳上,碎成一派瞬息即逝的粲然。那蜗牛壳,白晃晃的,圆圆的,静静地卧在那儿,倒像一枚被谁遗落在此处的、微型的月亮,做着它自己沉沉的梦。这圆满而又破碎的刹那,竟让周遭的静,显得愈发深浓,也愈发空了。
路的一旁,是邻家的院落墙,墙上漫漶地爬着些凌霄的枯藤,还未到生新叶的时候,纵横交错着,织成一张疏疏的网。月光这位耐心的裁缝,便在这网上精工细作起来,给这根枯枝描一道银边,给那处纠结的影团里,漏下几枚伶仃的、铜钱似的亮斑。风是没有的,但我仿佛真能听见,那光与影在其间相互摩挲时,发出的、蚕食桑叶一般的窸窣碎响。
我走,月也走;我停,月也停。我仰起头看它,它仍是那张亘古的、澹泊的脸,不言不语,冷眼看着。它想必是见过李白的,饮过他那樽浇愁的酒;也照过杜甫的,浸过他秋夜里那床冰冷的布衾;还抚过苏轼的,探过他无眠时那扇雕花的朱阁。千百年了,今夜,它却又独独来照着我这一个无名的、在深夜里游荡的魂灵。这么一想,心里那点个人的、微末的块垒,便好似被这无言的清辉悄然稀释了,融化开,终至寻不着了。这月光,原来竟是一味疗效奇佳的清凉散。
不觉间,巷子已到了尽头,眼前豁然开朗,是一片废弃已久的打谷场,空荡荡的。月光在这里,更是无所顾忌了,浩浩荡荡地铺展开,像一片无声的、清浅的汪洋。场院那頭,孤零零地立着一架老旧的秋千,铁索与木板,都寂寂地垂着,像是在打盹。月光给它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清寂的釉,那横板下,便拖出一道斜斜的、瘦长得有些变形的影子,硬生生地,像一句被遗忘了的、永远也接不上下阕的宋词。我恍惚能看见,白昼里那些不知愁的孩童,如何在这架上嬉闹,将它荡得老高,笑声脆生生的,几乎要撞到天边的云絮。而此刻,所有的声响与色彩都褪去了,只剩这月光,这亘古的看客,来接管这散场后的荒凉,将那些残余的生气与热闹,一一纳入它静穆的、宽宥的怀抱里。热闹是他们的,我什么也没有;但有了这片月光,与方才那一声露珠的清响,仿佛,也便足够了。
我站定了,不再向前。夜气愈发沉了,露水正悄悄地凝结,空气里满是草木与湿润泥土混合的、微带腥甜的气息。那月光,仿佛也有了实在的重量,清凌凌地压在我的肩头,却不使人感到沉重,只像披了一件凉爽的、无形的羽衣。
是该回去了。我转过身,循着来路。月光依旧不即不离地跟在身后,这回,它殷勤地将我的影子送得老长老长,一直送到那扇已亮起一点橘色灯光的木门前。那一点光,在无边的、水银似的月华里,显得分外暖,像一句沉沉的、带着体温的呼唤,从人间传来。
我推门进去,反手将满身的月光,轻轻地关在了门外。屋里,是老座钟恪尽职守的滴答声。然而我知道,它还在那里,流淌着,照耀着,跟着每一个愿意在静夜里走出来的人,也等着,下一个被它“蛮横”地泼湿的,不眠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