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夜,这偎在雪峰山臂弯里的湘西南小城,月色分外的明澈。它不似城里霓虹那般咄咄逼人,只是静静地、从容地流泻着,像一匹摊晾了许久、已然去了火气的素色熟绢,温润地覆盖着青瓦的屋檐、静默的街巷,以及远处那连绵的、墨染似的山脊——山尖那棵老杉树的影子斜斜投在坡上,像极了祖父年轻时背柴的轮廓。风从沅水、巫水交汇处吹来,带着水汽的微凉,混着巷口张婶摊子上刚蒸好的蒿子粑香——那艾草的清苦裹着糯米的甜软,是湘西南秋夜独有的气息——与晚桂那最后一缕幽香,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这秋夜的每一寸肌肤。我独坐书房,任月光漫过窗棂,在书桌边缘积成一片浅浅的、发着光的湖泊,桌上摊着的几张老照片里,祖父年轻时在巫水岸边种糯米田的身影,正被月光浸得有些模糊。不知怎的,心底那片原本属于个人悲欢的芜杂,竟也被这月光涤荡得空旷起来,一种更为广大的、属于时令与家国的情思,便如这满室的清辉,漫漫地涌了上来。
明日,便是十月一日了。国庆与中秋,这两个分量极重的词语,又一次在时间的轨道上欣然相遇。一个是震彻云霄的集体礼赞,轰轰烈烈,洋溢着钢铁与旗帜的鲜红;一个则是沁入骨髓的个体低徊,缠缠绵绵,萦绕着月光与桂香的银白。这两般滋味,一刚一柔,一公一私,本是两条各自奔流的河,如今却在这金秋的渡口汇合了。于是,那即将扬起的雄壮国歌里,便似乎掺入了一丝吴刚斫桂的叮咚;而那千家万户圆聚时分食的甜糯月饼中,又仿佛能品出几分本地高山梯田里稻谷酿就的、带着泥土气的醇厚。这真是一种奇妙的调和。
我的思绪,不由地被这月光牵引着,飘向了更远的记忆深处。我想起的,是童年时,在湘西南那座青瓦木板楼里度过的一个中秋。那时的月光,似乎比现在要浓稠、神秘得多。它从老屋天井的四角檐牙间小心翼翼地探进来,将青石板地面照得如同一大块凉沁沁的玉,院角晒秋的金黄玉米串、艳红辣椒串,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院中那张厚重的八仙桌上,摆着母亲手制的、印着本地“月公”图案的芝麻饼——那“月公”不像嫦娥般娇柔,倒像个扛着锄头的庄稼汉,是祖父照着雪峰山的山神画的——和一盘紫得发亮的本地山葡萄,果皮上还沾着田埂边的草屑。祖父穿着靛蓝的布衫,坐在竹椅里,用带着浓浓邵阳乡音的语调,慢条斯理地讲着“嫦娥奔月”,末了又补一句:“咱雪峰山的月亮离得近,你瞧山尖那老杉树,月宫里桂树的影子,每晚都落在那树桠上哩。”他的声音苍老、沙哑,带着辛辣的草烟气,与清冷的月光搅拌在一起,便生出一种令人心安的魔力。我们这群孩子,仰着头,在漫天繁星的背景里,盯着老杉树的方向,努力寻找着那传说中桂树的影子,和树下那只不停捣药的白兔。那神话掺着乡土的温度,是印在童年心版上最初的诗篇,它让那轮高悬的冰盘,变得可亲、可感,满是烟火气。
然而,祖父也曾用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,指向同一片月亮,说出过截然不同的话。那不是一个故事,而是一段沉甸甸的叹息。“这月亮啊,”他嘬着烟嘴,火星在昏暗中一明一灭,“也照过我们逃‘壮丁’躲进雪峰山‘燕子洞’的山路,照过巫水岸边被烧成焦土的糯米田。那时候,娘把仅有的一块粗粮饼子掰成四瓣,我和你叔伯兄弟捧着,蹲在山洞里啃,饼渣子都要捻着塞进嘴里——团圆是梦里都不敢想的话。月光再亮,也照不亮人心的慌。”他的话寥寥几句,却像一滴浓墨,瞬间在月白的宣纸上晕开一片沉重的黑影。我这才明白,我童年那片浸着蒿子粑香的月光,是踩在怎样一片浸透泪与血的土地上,才生长出来的。从那个见证苦难的“旧月亮”到这个守护安宁的“新月亮”,中间横亘的,是祖父辈在田埂上的跋涉,是无数人在山路上的冲锋,是一条名为奋斗与牺牲的漫漫长河。
这思绪,让我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。此刻,月光正与满城的灯火交融。近处,新街楼房窗户里透出的光,像无数颗温润的珍珠;远处,老街青石巷陌里悬挂的红灯笼,连成了一条条暖融融的光河,巷口卖糖油粑粑的大爷正收摊,竹筐里剩下的两个粑粑,在灯笼下泛着油亮的光。更远处,雪峰山脚下的光伏板群在月光下泛着淡银辉,与老街的灯火、天上的明月连成一片——旧时光的青瓦与新时代的光伏板,就这么在月光里挨着,暖得人心发颤。这地上的星河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,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写实的画卷么?个人的悲欢,从未像今天这样,被如此安稳地托举在这片温暖的光明之上。这,或许便是“家国同辉”在今日最真切的含义罢。
中秋书
月亮,这枚古老的邮戳,
年年,准时印上十月的信封。
寄出的,是桂子调试了一年的香,
是蟋蟀在雪峰山石缝里,银质的吟诵。
不再是李白的霜,杜甫的戍楼,
也不再是苏子瞻笔下,那个阴晴的难题。
今夜,它是母亲案头,
那块越擦越亮的圆镜,
映照着父亲杯中,微微荡漾的沅水,
杯沿还沾着高山茶的碎末。
而国歌的旋律,是另一道光芒,
从巫水大桥的钢索间,从梯田的稻穗里升起。
它与月光在空中相遇,
熔铸成我们头顶,不灭的冠冕。
我们分食同一块糕饼,
像分食同一片,雪峰山脚下的梯田。
甜,是共同的韵脚,
写在每一个,归家或是远行的足迹里——
是打工返乡人手里的山货,是学子书包里的录取通知书。
今夜,所有的江河都向着大海歌吟,
所有的灯火,都认领了一颗星辰。
当风穿过雪峰山下金色的梯田,
请听,那是无数个“我”,
在轻轻回应,一个名字叫“中国”的我们。
月光似乎更加澄澈了。楼下的街巷里,传来几声孩童追逐嬉闹的笑语——他们手里攥着小国旗,兜里揣着月饼,跑过卖高山蜜的摊子时,还不忘回头望一眼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,清脆的笑声如同敲击玉磬。更远处,隐约有社区广场传来的合唱声,是一群老人在排练《我和我的祖国》,跑调的旋律里满是认真,为这静夜添上几分滚烫的暖意。明日,这座城市定将被红旗与歌声充满:巫水大桥会挂满灯笼,老街的石板路上会摆起非遗摊位,孩子们会在广场上放风筝,风筝尾巴上系着小小的国旗——那是一种昂扬的、向上的力量。而今晚,则属于沉思,属于内省,属于这种月光与心光交汇的、温柔的融合。
我回到书桌前,那片月光积成的湖泊,似乎又扩大了些,刚好漫过照片里祖父种过的那片糯米田。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平静。这双节的欢欣,原来不止在喧腾的广场与宴席上,更在这月光里的蒿子粑香、祖父的乡音里,在这从“燕子洞”到光伏板的时光跨越里,在这“小我”的柴米油盐与“大我”的山河壮阔浑然一体的认知中。
夜,深了。月光在西边的天际,染出一片鱼肚白的微光,那是黎明与庆典的先声。我轻轻合上窗,将满室的清辉与遐思,一同留在了身后。明日清晨,第一缕阳光会先落在雪峰山的老杉树上,接着漫过巫水大桥的红旗,洒进梯田里——收割机正趁着晴好天气抢收晚稻,田埂上的农人捧着新碾的米,笑着往家走;广场上,孩子们会围着宣传栏里“乡村振兴”的彩绘,吵着要去山上新修的观景台看日出。那便是这月照之后,咱湘西南最鲜活、最扎实的山河新篇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