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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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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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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| 靠着窗听雨

窗外的雨,落在邵阳老城区的窗沿上时,带着湘中雨季独有的黏腻湿润——和我上周在紫鹊界梯田里踩过的田埂泥味,差不离。我搁下手中那本夹着稻穗干花的闲书,指尖还沾着书页上未干的墨香,走到窗边。起初是疏落的“嗒嗒”声,像巷口卖糖油粑粑的老周敲竹梆,三两下,便引着雨脚密了起来,打在楼下那几株老油茶树的细叶上,脆生生的响,混着风里飘来的油茶花瓣香,是城里少有的、带着山野气的清冽。

推开一掌宽的窗缝,凉意裹着泥土香钻进来,瞬间勾得人想起洞口老家的雨。最底层的雨声是沙沙的,是雨丝扫过对面屋顶阿婆晒的红薯藤;往上些,二楼晾衣绳上的塑料盆接了雨,积满一盆便“哗啦”倾在青石板上,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路过小猫的爪子,它“喵”一声跳开,倒让那滴滴答答的节奏添了点活气。最记挂的是雨打草木的声:落在油茶树老枝上是“笃笃”的,像祖父当年用茶籽壳敲我后脑勺,说“莫在雨里疯跑”;拂过阳台那盆母亲带来的紫苏,便是“窸窸窣窣”的,和她电话里的语气一般软:“紫苏要淋透才香,炒田螺时放一把……”

案头的手机突然震得厉害,是部门群里弹出的加班通知:“明早九点前,把三季度报表发我。”屏幕光映着窗上的雨珠,倒像把报表里密密麻麻的数字,都浸得发潮。我盯着那行字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角——那里还留着上周从紫鹊界带回来的一点干泥,是蹲在田埂上拍雨雾时蹭上的。就在这时,雨丝飘进窗,落在报表的空白处,晕开一小片湿痕,像极了幼时在老家,我把辣椒籽撒在石槽里,雨一淋,籽上便裹了层泥。那时哪懂什么报表,只蹲在火塘边,看祖母纺湘西的蓝印花布棉线,线轴“嗡嗡”转着,她用洞口方言念:“雨落三天,油茶籽要饱满了。”此刻纺车声远了,报表上的数字却在雨雾里晃,我忽然想起早上在巷口买米粉,老板往汤里撒山胡椒油时说:“这天一凉,城里的人忙得脚不沾地,倒不如我们山里,雨来了就歇着。”

雨声里的旧事,总跟着气味冒出来。幼时梅雨季节,老屋青瓦檐下的水帘淌进石槽,我和弟弟蹲在门槛边,用茶籽壳做哨子,吹着不成调的音,看纸船载着辣椒籽漂进石槽。火塘里的红薯煨得冒油,祖母把纺好的棉线绕在竹轴上,偶尔抬头骂我们:“雨点子溅进脖子里,要着凉的!”可她转身就会舀一勺煨红薯,塞进我手里——红薯的甜混着纺线的棉絮味,是雨里最暖的香。如今老屋拆了,石槽埋在水泥路下,上个月回洞口,堂叔从阁楼翻出祖母的纺车,轴上的棉线被虫蛀成了碎絮,我捏起一撮,指尖沾着点灰,像极了此刻窗玻璃上的雨珠,凉丝丝的,却少了当年火塘边的温度。

手机又震了,这次是房租催缴短信。我抬头望向窗外,油茶树的影子在雨里晃,忽然想起去年在紫鹊界,也是这样的雨天,我站在梯田边,看雨打在稻穗上,田埂边的油茶树结着青果。那时同行的老农说:“我们种油茶,春种秋收,雨来了就等,急不得。”可城里的日子哪等得?报表要赶,房租要交,连听雨的片刻,都像是从忙碌里偷来的。这倒和蒋捷的《虞美人》对上了——他“壮年听雨客舟中”,听的是江声浩荡,我在出租屋听雨,听的是报表页的沙沙声、手机的震动声,可那份在雨里打量自己的孤寂,竟没差多少。只是蒋捷的雨落在古驿道,我的雨落在油茶树与高楼之间,落在“要赶的报表”和“祖母的纺车”之间,雨丝缠缠绕绕,倒把这日子里的慌与暖,都织在了一起。

雨小了些,油茶树叶上的水珠滚下来,“滴”地砸在青石板上,像我刚才捏起的那颗茶籽壳,落在报表上的轻响。我拿起手机,把工作群设成免打扰,又从书里取出那支稻穗干花——花瓣上还沾着紫鹊界的泥,我轻轻抖了抖,碎泥落在报表的空白处,和雨珠晕开的湿痕叠在一起。忽然就想起老农的话:“急不得。”便拿起笔,在湿痕旁写了行字:“雨落三天,油茶籽要饱满了。”

关上窗时,巷口的路灯已亮透,橘黄色的光映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,像祖母当年点的煤油灯,晕着暖。窗玻璃上的雨痕蜿蜒着,一头连着阳台的紫苏盆,一头连着书里的稻穗干花,像条藏在雨里的路,一头是洞口老家的石槽,一头是出租屋的报表。雨声退成了背景,陪着案头的笔,陪着稻穗上的泥,陪着心里那片飘着油茶香的雨雾。我摩挲着报表上的碎泥与雨痕,忽然懂了:这日子不是“客舟”与“故园”的拉扯,是像湘中的雨那样——落在油茶树,便滋养出青果;落在报表上,便一笔一画写得踏实。那些慌与暖,那些远与近,都在这雨声里,找到了恰好的位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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