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洞口时,正是金秋十月最宜人的时节。空气中飘着那股熟悉的甜香——雪峰蜜桔特有的气息,不浓不淡,恰好缠在鼻尖。这香气于我,是童年,是故乡,是走再远都挣不脱的锚点。穿过县城街道,两旁筐子里的蜜桔金灿灿的,在秋阳下泛着温光,像极了乡亲们笑起来时眼角的褶皱。
卖桔的多是老熟人,见人走过便扬声招呼:“尝尝咯,今年的桔子甜得透!”那口音裹着雪峰山的湿润,听着就暖。我停步挑了几只,指尖轻轻一剥,橙黄果皮与洁白橘络分离开的瞬间,香就漫了开来。掰一瓣含进嘴里,果然是记忆里的清甜,果肉细得像化了,汁水漫过舌尖,瞬间把人拽回儿时的秋光里。
桔园记忆
第二天清晨,我循着旧路往县园艺场的桔园走。草叶上的露水还没干,在朝阳里闪着碎银似的光。这片桔园打我记事起就在这儿,年年都透着旺气。站在园边望,南边的雪峰山余脉叠着翠色,像道天然的屏风。熟透的蜜桔把枝桠压得弯弯的,桔农们在林间穿梭,挑拣的手势熟得像天生就会,那是几十年练出来的准头。
相熟的老桔农见了我,放下手里的竹筐笑眯眯走来:“今年雨水匀,桔子长得瓷实。”他随手摘了个递过来,“尝尝,比去年还甜几分。”
我接过桔子,想起小时候他说的洞口种桔史——唐代就有记载,雪峰蜜桔更是因周恩来总理亲赐名而传开。
“还记得总理给咱桔子命名的事不?”老桔农望着远处的山,眼神软下来,“那是咱洞口人顶骄傲的事。打那起,这桔子就不只是果子了,是咱这方水土的脸面。现在我家小子搞电商,把桔子往北上广送,这脸面啊,越擦越亮堂。”
眼前的桔树不高,却透着精气神。金黄的果子像小灯笼,在墨绿的叶间晃着暖光。老桔农说,洞口的红壤土带点酸,最养蜜桔:“九十月间白天暖、夜里凉,桔子就把甜劲攒得足足的。”这话听了半生,每次入耳都像喝了口温茶,连带着这甜,都像凝着日夜交替的纹路。
雪峰山下
唇齿间的清甜还没散,我别过老桔农,信步往西走。雪峰山的轮廓在蓝天底下越发明朗——这孕育了蜜桔滋味的山,正静静瞅着它的子民。桔园的香与山的沉,此刻在味觉与视觉里拧成了一股绳。
这座山于洞口人,不只是地理界碑,更是心的靠山。它立了这么多年,见着这片土地变样,也见着我从毛孩子长成大人。
爷爷生前总讲1945年雪峰山会战的事,山间那些藏在草木里的掩体、战壕,至今还留着烽火的印记。爷爷说,他爹当年给抗日军民送过蜜桔:“咱这桔子,也沾过英雄的汗味哩。”如今山早披了新绿,红豆杉、银杏在林间自在长着,去年我去雪峰山国家森林公园徒步,负氧离子裹着草木香往肺里钻。走在山路上忽然想通,这漫山的绿、满园的甜,何尝不是对先烈最妥帖的告慰?这份浸着日光的甜,该是这片土地对过往苦难最柔软的回应。
平溪江畔
带着山的沉劲,我照例沿平溪江走。这条母亲河清凌凌的,日夜淌着,把县城劈成两半。江上的桥修了又修,可站在桥上看风景的心境,从来没变过。小时候父亲常带我来钓鱼,那时的江水也这么清,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。
东望,江水往回龙洲奔去,洲上的古树长得茂,老人们说树龄过百了,见过好几代洞口人的生老病死。洲头像艘劈浪的船,旁边的文昌塔依旧立着,七级八方,飞檐翘角,风一吹,铜铃就叮叮当当地响,那是我童年夜里听惯的调子。
西望是伏龙洲,如今改成了民俗公园,修得崭新。可我总想起小时候,放学后往这儿跑,在江边打水漂,在树下捉迷藏,裤脚总沾着江泥。洲上的萧氏宗祠还是老样子,青砖灰瓦透着稳当,每次见着,就想起祖父带我祭祖的模样——香烛的烟味飘在空气里,他牵着我的手,教我给祖宗牌位鞠躬。江水串着两岸三洲,像幅活的画,把我的过去和现在缝在了一起。
宗祠密码
在洞口的第三天,我重走了几座宗祠。洞口素有“中国宗祠文化之都”的名头,这百来座宗祠,座座都是本厚书。小时候只觉得老房子阴凉,往门槛上一坐能玩一下午,如今再走进去,指尖摸过斑驳的木柱,才懂里头的门道——那些木雕、石雕里,全是先人的心思。
曾氏宗祠还是那么气派,抬头就能看见曾国藩题的对联:“资水如带,凤岭如屏,四面尽环淑气;孝子在周,忠臣在汉,千秋无愧宗风。”小学时学校组织来参观,老师念这对联时,我只记着“资水”“凤岭”是家乡的名,如今再读,才品出里头的分量——这不只是说家族的荣光,是把“孝”“忠”刻进了我们的骨头里。
黄氏宗祠的石雕还那么精,连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清楚楚;潘荣公祠因着蔡锷将军的渊源,总有人驻足拍照。这些宗祠不只是房子,是洞口人的根。祖父“树高千尺不忘根”的话还在耳边,转头就看见几个年轻人举着手机,对着梁上的木雕拍视频,嘴里念叨着“这手艺得记下来”——原来根脉不用刻意守,它早顺着新的法子,往下扎了。
瑶乡回声
辞别宗祠的沉静,我转向罗溪瑶族乡的青山绿水。罗溪大峡谷的龙泉三吊瀑布还那么壮,水汽扑在脸上,凉丝丝的,人一下子就精神了。瑶族乡亲熬的茶还是老味道,醇厚得很,第一次喝是跟着父亲来收山货,那时觉得苦,咽下去却回了甜,这滋味就刻在了心里。
宝瑶村的湘黔古道上,青石板被磨得发亮,踩上去滑溜溜的。走在上面,仿佛能听见马帮的铃铛声从远处飘来——太爷爷曾是这条道上的挑夫,我总想象他担着货筐、汗湿脊梁的样子,才懂这条路不只是走货的,是装着洞口人肯吃苦、敢往外闯的性子。古道边那方相传与唐代诗人王昌龄渊源颇深的“寿”字石刻,如今成了游客打卡的地方,有人摸着石刻拍照,有人念着“寿”字琢磨,千年的笔墨和现在的脚步碰在一块儿,像极了红色岁月里的脚印与今日的生活叠在一起,都是这片土地的魂。
红色印记
在洞口的最后一天,我又去了伏龙洲的萧氏宗祠。祠堂西侧的墙上,红军当年写的标语还清晰着:“开展抗日反蒋的群众运动,红军为劳苦大众求解放”“跟着贺龙闹革命,打倒土豪和劣绅”,字里的劲气没被风雨磨掉。
1935年冬天,贺龙、任弼时带着红二、六军团在这儿待了一周,打仗、驻营。爷爷说,那时红军不拿老百姓的东西,见着老人还会扶一把,乡亲们都愿意开门留他们住:“没有红军当年的拼,哪有现在的好日子。”如今每次来,都能碰见戴红领巾的学生,围着标语听老师讲过去的事,有孩子伸手摸了摸墙根,仿佛想接住当年飘进祠堂的、带着桔香的风。那些曾滋养过红军的土地,现在长着蜜桔,长着庄稼,红色的记忆早融在土里,成了往前走的劲。
桔城新思
离别前,我爬上县城的观景台。这些年洞口变得真快,“一江两岸三洲四桥”的架子立起来了,高楼挨着高楼,商铺的招牌亮得晃眼。站在新修的跨江大桥上,看着桥下的平溪江,既高兴家乡的热闹,又忍不住琢磨:钢筋水泥多了,那些青砖灰瓦里的念想,该往哪儿放?是任由它们在记忆里褪色,还是让它们在新时代里找到自己的声音?这疑问,或许本身就是一种传承。好在江水还清,雪峰山的轮廓还清晰,十月的风里还裹着蜜桔香——这些老物件,像给现代化的日子系了根绳子,怕它跑太远,忘了来路。
最让人记挂的是2018年怀邵衡铁路通车,洞口一下子迈进了高铁时代。通车那天,我挤在人群里,看见老人们摸着高铁的玻璃车窗,眼里亮闪闪的:“这辈子能在家门口坐高铁,值了!”这条铁路像接在了湘黔古道的尾巴上,以前靠脚走、靠马驮,现在靠车轮跑,载着洞口人往外走,也载着外面的人进来,而蜜桔的甜,成了彼此最直接的问候。
夜幕降下来,平溪江两岸的灯亮了。伏龙洲公园里有人唱歌,调子是本地的山歌;回龙洲的古树被灯光照得暖融融的,像披了层金;文昌塔下,老人们围坐着下棋,棋子落得“啪”响。我沿着江边走,听着耳边的乡音,看着既熟又生的街景,心里踏实得很——家乡变了,但魂没散。那魂,在江风里,在桔香中,在每个走出去又走回来的人心里。
根系与远行
离别那天清晨,我又去了桔园。朝阳刚冒头,蜜桔上的露珠浸着光,像撒了层碎钻。桔农们已经开始摘果了,老桔农的儿子正对着手机直播,声音洪亮而自信:“家人们看过来!这就是雪峰山脚下的蜜桔,我爷爷守了一辈子的味道!没有化肥,全是山水养出来的甜!”老桔农在旁边帮着递筐,看着儿子熟练地与屏幕互动,脸上笑开了花,那是一种看到传承以新的方式得以延续的欣慰。
老桔农塞给我一筐蜜桔:“带回去,让外头人也尝尝咱洞口的甜。”
我捧着筐子,指尖碰着蜜桔的皮,温温的。这金黄的小果子,吸着雪峰山的灵气,喝着平溪江的水,裹着一代代洞口人的心思。捧着这筐桔子,心底的脉络也仿佛清晰起来。故乡予我的“根系”,从来不是束缚脚步的枷锁。它是平溪江的柔,教我走再远都懂变通;是雪峰山的硬,教我不管在哪儿都守着本心。这枚蜜桔的甜,是我走江湖的底气,甜在嘴里,更甜在骨血里——那是家乡的味道,是根的味道,是不管飘到哪儿,都能找到方向的味道。
列车开动时,我望着窗外的桔园、江水、远山,心里默念:香满雪峰,桔约洞口,这里永远是我的根。这根系,是平溪江的滋养,是雪峰蜜桔的甜,是宗祠里传下来的规矩,是红色土地里长出来的劲,更是一辈辈洞口人在这片土地上,守着甜、传着甜的念想。车窗外的景物往后退,可根植在心里的乡土、连着血脉的深情,永远是我往远方走时,最沉也最暖的行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