搜索
杨志军的头像

杨志军

网站用户

散文
202510/08
分享

塘口听古

这似乎是一种现代的悖论:越是无价之物,越习惯于被贴上“免费”的标签,仿佛唯有如此,才能消解我们身处商品时代的那份不安。洞口塘便是这般。它并非被遗弃,而是一种亘古的、自在的敞开,如天地初辟时便有的承诺。它的幽,它的险,它的秀,以及那永无定形的烟云,都兀自生长,兀自苍老,与任何价目表无关。

从县城的喧嚷中脱身,车轮碾过短短四公里的路途,像一段从现实步入梦境的简短过渡。然而,这图景很快便被两扇陡然升起的、青灰色的巨大石壁毫不客气地拦腰截断。这便是“双壁岩”了。车子向内一拐,光线霎时幽暗下来,我们仿佛被这巨大的峡口“吞”了进去。一股森然的、饱含着水汽的凉意,立刻将人周身包裹,先前的燥热与尘嚣,瞬间被涤荡得无影无踪。

平溪江的水,在这里算不得浩荡,却有一股子执拗的、向内收敛的劲儿。它从雪峰山脉的褶皱深处走来,像一位沉默的苦行僧,流到这命运的窄门之前。水流猛地沉稳下来,沉沉地、绿汪汪地蓄成了一潭。那是一种近乎凝固的碧色,浓得化不开,像一块巨大的、凉沁的、被时间遗忘的活页琉璃。它将两岸峭壁上每一道风雨侵蚀的皴裂,每一株倔强横生、姿态奇崛的杂树,甚至天空流云的每一瞬徘徊,都分毫不差地倒映下来。船行其上,便觉着不是在水上走,而是在一幅缓缓展开的、被水浸透的古老地图上滑行。船桨划破水面的那一刻,心里会泛起一丝细微的罪过,仿佛撕开了历史的一角封条。

景点的名字,诸如“半边渡”、“大钟鼓”,都起得极朴拙,毫无文人的斧凿之气。那“癞子石”定然是满布苔藓与坑洼;“金鸡下海”想必是有一方奇石,作雄鸡探首状。这些名字,比任何雕琢的雅称都更贴近山石的筋骨,带着泥土的呼吸与生命的体温。它们不解释,不附会,只是存在,等待着有缘人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,用自己的想象去完成那最后的命名。

弃舟登岸,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寻那“湘黔古道”去了。这是一条被脚步和岁月共同编译的石码之路。 石磴,一级一级,不规则地向上蜿蜒,被不知多少代人的草鞋、芒鞋、布鞋与驮马的铁蹄反复打磨,表面光润如玉,泛着一种温凉的、像旧宣纸一样的幽泽。行走于此,现实世界的边界渐渐模糊,而历史的幻觉,则如潮水般涌来。

那迎面而来的“将军岩”,更像一具被抽去时间、却固化了意志的化石守护者。 他镇守于此,守护的早已不是一个地理的关隘,而是一段被遗忘的时间。我的脚步放得极轻,近乎一种偷渡者的心虚,可那空谷的回音,却一声声,格外地沉重,仿佛每一次落足,都是在叩问一扇记忆的暗门。

这路上,想来是极热闹过的。云南的茶饼,贵州的药材,沉甸甸的盐巴,都由一队队驮马负载着,叮叮当当的铜铃声与赶马人苍凉的山歌,在这“四十八弯”里盘旋、回荡。我几乎能看见,前方石阶拐角处,一个模糊的马帮背影刚刚消失,空气里还颤动着未及散尽的铜铃余韵。

然而,所有的热闹,最终都归于沉寂。明末的方以智,这位身陷鼎革之痛的学者与遗民,当他步履蹒跚地行走于此道时,看到的又是什么呢?他的《游洞口双壁岩》诗,像一缕从历史烽烟中透出的冷烟,飘荡至今:“避秦箫鼓在渔塘,仙迹犹存旧爨烟。”这哪里是纯粹的山水赞歌,分明是一颗乱世孤魂,在寻找桃源而不得的深切怅惘。他所吟咏的“翡翠屏前镜”,与我眼前这一潭碧水,大抵是同一面吧;他所慨叹的“丹青难与世人传”,也正是我此刻胸中满溢却又无从说起的、那种面对永恒之美的失语与无力。

这条古道,因此具有了双重身份。它不仅是商旅的“财富之路”,也是征戍的“杀伐之路”,溃逃的“求生之路”。史册中简略的记载,“历史上在此发生过许多战争”,这寥寥数字,背后是多少生命的陨灭与家族的离散?这般想着,那“仙迹”的缥缈,便与“古战场”的森然残酷地重叠起来。这洞口塘的山水,便不再是纯粹的风景,而是一部用风、用水、用石头与白骨写成的,沉重而又沉默的、 只能以心神翻阅的无字史书。 每一页,都需要用整个灵魂去承当。

我没有再去攀爬那“狗爬崖”。我的心事,已被这古道与深潭填得太满,再也容不下另一番奇景的挤压。有些风景,是需要独享的;有些寂静,其重量足以让灵魂产生引力波般的弯曲。

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,群山如墨,融成一片混沌的巨影。唯有那洞口潭,还固执地留着一片幽寂的白,像一张在漫漫长夜里铺开的、未曾落笔的宣纸,准备承载下一个千年的月光、风霜与新的诗篇。我来时,带着一身尘世的烦嚣与虚妄;走时,却仿佛被这山水将魂灵彻底地淘洗了一遍,装满了它那沉甸甸的、几乎令人步履蹒跚的静。

这静,是免费的,却也是最昂贵的。它向你索要的,不是金钱,而是你全部的专注,与一颗敢于同历史沧桑相对望的、谦卑的心。

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
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! [登录] [我要成为会员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