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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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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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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∣雪峰山笔记

轮与铁轨的轰鸣声变得舒缓,当列车挣脱最后一条隧道的束缚,窗外的世界,便被一种熟悉的、汹涌的绿意拥抱。时间,在这里呈现出另一种流速。丘陵是大地安睡的脊背,温柔地起伏,层叠着漫向雾气缭绕的天际。平溪江在晨光下,泛着细碎的金光,像一条被唤醒的古老银带。我下意识地深深吸气——胸腔里,瞬间被故乡的气息充满:晨雾的湿润,漫山橘林在清冷空气中散发的清甜,更深处,是雪峰山体特有的,带着腐殖质与泥土的芬芳。这口气息,像一把钥匙,悄然开启了我被都市生活暂时尘封的感官。

一、橘园新语

此行的第一站,是山间寨子的柑橘文化节。寨门前,精神矍铄的刘老伯,正用一柄刃口温润的竹刀,为游客演示传统的采摘。他的动作,是一场与生命对话的仪式。那布满岁月痕迹的手,轻轻托住金黄的果实,竹刀在果梗处精准一旋、一托,果子便完整地落入掌心,枝叶无损。

“祖宗传下的手艺,讲究个分寸。”他声音洪亮,“橘子有灵性。你善待它,它回报你的滋味就更醇厚。”

我跃跃欲试。然而竹刀在我手中显得笨拙。老伯笑着上前,用粗糙温热的手掌包裹住我的手指,细微调整角度与力度。“力道要柔,心意要诚。”他重复着。那一刻,我感受到的不只是技艺,更是一种流淌在血脉里的、对待生命的态度。当我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,完整地摘下一枚橘子,看着那完美的断面时,心中涌起的喜悦,远比果肉的清甜更来得深沉。

午后,我走进掩映在橘林深处的现代化农场。年轻的场长小曾——一位农大毕业生,向我展示了另一番景象。红外线测糖仪无声扫描,自动分拣机精准分流。空气里,柑橘的清香与机器的低鸣交织。

“这里,是科学。”小曾拍了拍机器外壳,随即点开手机里一张泛黄的手绘册页照片,那是他家族世代传承的种植图谱。“而这,是经验的结晶。我们要让雪峰蜜桔走向世界,但不是以牺牲风味为代价。科技,是为了更精准地实现老祖宗摸索出的‘最好时机’,让这份‘灵性’被更好地理解和传承。”

在他身上,我看到的不是传统与科技的割裂,而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。最前沿的技术,最终服务的,竟是最古朴的农耕理想——让土地奉献出最美好的果实。

二、古祠新生

第二日,我走入一座明清古祠。巨大的梁柱撑起肃穆,阳光从天井倾泻,在青石板上投下分明光影。曾传国先生,一位八旬老者,正为孩子们讲解《孝经》。他的声音洪钟般回荡,带着旧式文人特有的感染力。

课间,他引我至东厢的“数字兰台”。这里,古色古香的书架陈列着泛黄的典籍,房间中央却立着几台电子阅览设备。老先生熟练地打开电子屏,族谱、地方志的高清影像一一呈现。

“过去碰都不敢碰的孤本,现在谁都可以‘翻阅’,它们反而获得了永生。”他眼中闪着自豪的光。

最令我惊叹的,是那套VR沉浸式体验系统。戴上设备,我瞬间“站”在了数百年前的祠堂,看到古人的揖让,听到虚拟还原的祭乐。物理的时空被打破,我仿佛横亘在历史的纵切面上,与先辈共享着同一片文化场域。这不是消解传统,而是为它搭建了一座可以穿越时空的坚固桥梁。

傍晚,祠堂外文化广场的傩戏开场了。苍凉古朴的唱腔,承载着先民深厚的情感。令我意外的是,台下挤满了年轻人,他们举着手机,像记录一场当代艺术行为一样,拍摄着台上舞步古朴的“神灵”。当古老声腔与现代声光电结合,那原始的生命力与庄严感,被放大到产生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。传统,在这里不是被瞻仰的化石,而是一道源头活水,流经当代的河床,撞击出新的、更加澎湃的浪花。

三、茶山琴韵

第三日,我去往更高处的古楼茶园。茶农李大姐背着竹篓,身影在齐腰的茶垄间起伏,步伐稳健而富有韵律。

我学着她的样子,试图寻找“一芽一叶”。李大姐过来,温柔地托起我的手,引导我的指尖:“看,就是这最顶上的嫩尖和旁边刚展的叶。不能用指甲掐,得用指尖的力,轻轻一提。”

我凝神,依言而行。当那点柔嫩的绿意安然落入掌心时,我感受到一种极细微的生命重量。李大姐的手指,常年在这绿色的琴键上跳跃,已与茶丛达成共生般的默契。而我,一个初学者,只是偶然触碰到了它一个清香的音符。

午餐时,李大姐的女儿正举着手机在灶台前直播。炭火的噼啪,茶叶在铁锅中的沙沙作响,与她清脆明亮的解说交织。直播间里,订单提示音此起彼伏。我惊讶地听到,她不时用流利的英语,回答着海外网友的提问。古老的制茶工艺,通过这方小小屏幕,将其魅力瞬间传递到世界角落。

李大姐还向我展示了女儿鼓捣的文创:印着卡通茶仙的帆布包、茶叶香囊、茶膜护肤品。这些物件,让原本只存在于杯盏中的茶文化,变得可触摸、可佩戴,以更青春的面貌,走进了远方年轻人的生活。

是夜,山谷篝火旁,七十五岁的瑶族阿婆手把手教我熬茶。那是一门依赖全部感官的经验之学。当茶香奔涌而出时,阿婆往熬好的茶汤里舀入一勺野生蜂蜜。她将陶碗递给我,火光在她脸上跳跃:“孩子,生活就像这熬茶,急不得,也慢不得。火候到了,滋味自然就香了。”我捧着那碗滚烫的、苦尽甘来的茶汤,望着篝火映照的群山,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。

四、归乡筑梦

探访更深处白椒村的路,愈发难行。在村口千年古树下,我遇见了旧识杨志华。他曾是深圳一位才华横溢的设计师,五年前,他回到了这个生养他的村庄。

他将祖宅改造成民宿。房梁是完整的榫卯结构,未用一根铁钉;而在地板下,他铺设了地暖;木质格栅后,隐藏着智能灯光。他甚至设计了一套生态循环污水处理系统。

“传统的精华,一点没丢。它的美和智慧,是永恒的。”他抚摸着温润的木柱,“但我加入的这些,是赋能。让习惯了现代舒适的人,可以毫无障碍地住下来,真正沉浸式地体验这种美。”

他的归来,不是为了复古,而是以当代的智慧,重新激活深植于土地的古老基因。他的民宿,也因此成了一个活态的、吸引年轻人回流学习传统技艺的基地。

下午,我跟村里的孩子们学“吹木叶”。八岁的瑶族小姑娘阿雅,摘下一片樟树叶,清越的鸟鸣声便流淌出来。她耐心地教我,可我鼓足腮帮,只吹出“噗噗”的漏气声。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,那笑声毫无杂质,清脆得像溪水碰撞鹅卵石,仿佛能洗净成年人灵魂里积攒的所有尘埃。

在非遗工坊,阿雅的奶奶正在刺绣一幅《瑶山春色》。她没有完全写实,而是将山峦、流云进行了大胆的抽象化,色彩也更主观、强烈。

“老祖宗的针法、纹样,不能丢,那是根。”她停下针,望向远山,“但咱们绣的是现在的心境,现在的眼光。得让现在的年轻人看了,觉得美,喜欢。”她的绣品,因而既有传统瑶绣的精密深厚,又充满了现代艺术的张力。

尾声:此心安处

离去的车轮终究转动。我将手探入行囊,指尖触碰到的,是一段被体温浸暖的、活着的记忆。刘老伯赠的柑橘接穗,曾先生题写的“根深叶茂”,李大姐包的新茶,阿雅奶奶的绣片……它们如同种子,已沉入我生命最肥沃的土壤。

车辆加速,我没有回头。只从车窗里,望见雪峰山最后那青黛色的身影,在云烟间静默无言。它自太古而立,却在这一刻让我了悟:所有地理意义上的离去,都是为了在精神深处,完成一次更为坚定的归来。

从此,我行走在世界的任何角落,呼吸间,是橘林与茶山的清韵;脉搏里,应和着这片土地古老的节拍与崭新的律动。

回望处,云海翻腾,青山如黛。那绿色,从眼底,直浸入心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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