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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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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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圆满

十五的月,是急于落款的信,

十六的月,是缓缓盖下的印。

人间热闹,是信上未干的墨,

天上寂静,是印里的乾坤。

十五的夜里,总攒着些滚烫的热闹。桌案上摆着切开的月饼,豆沙馅的甜腻混着桂花酒的清冽,在灯下缠成一团暖融融的雾气。一家人围坐着说话,偶尔抬头望一眼天上,总有人念叨“今晚的月亮不算最亮哩”。那时我总不信,明明十五的月亮已经挂在檐角,像块被匆忙拭过的玉盘,光晕还带着毛躁,怎么会不算圆满?

直到十六的傍晚,我踩着残霞回家,无意间撞见西天的暮色里,月亮竟悄悄爬了上来。不是十五那刚睡醒似的朦胧,它像被精心擦拭了一夜,边缘锐利得能割开晚风,清辉泼洒下来,把院角的老樟树染成半透明的银绿色,连墙根下湿漉漉的苔藓都亮得纤毫分明。奶奶端着竹筛出来晒最后一茬谷子,见我盯着月亮出神,布满皱纹的眼角舒展开来:“十五的月是急着露面,十六才肯沉下心,把圆圆满满亮给你看呢。”

我蹲在温热的谷粒边,看着月光落在金黄的谷粒上,每一颗都裹着一层流动的薄银。谷粒从指缝流过时,还带着白日阳光的余温。忽然想起小时候,总盼着十五的月亮早点升起来,好提着灯笼去巷口和伙伴们疯跑,却在喧闹中错过了它慢慢变得饱满的过程。反倒是十六的夜里,巷子里静了,灯笼里的蜡烛也熄了,独自坐在冰凉的青石门槛上剥橘子时,才惊觉月亮已爬得那样高,清辉如练,把整个院子照得澄澈透亮,连橘子皮下白色的经络都看得分明。

后来离家求学,十五的月亮常是从宿舍冰冷的窗框里见的。电话里,母亲说家里的月饼摆了满桌,弟弟吵着要提兔子灯笼,我听着背景音里的热闹,望着窗外那轮略显仓促的月亮,心里总缺着一块温润的角。直到第二天傍晚,夹着书匆匆赶往图书馆,经过一棵正落叶的梧桐时,忽然被一阵清辉彻底绊住了脚步——那月亮正悬在教学楼巨大的顶檐之上,比昨晚更饱满,更沉静,光华如瀑,把灰色的水泥路面铺得像一条缓缓流动的银河。我站在树影里,心头那点缺憾忽然被无声地抚平了。原来奶奶的话,要在远离故土的地方才能听懂:有些圆满,是急不来的。它需要时间沉潜,需要在热闹退去后,才能显露出它最本真的模样。

如今再看十六的月亮,总觉得它带着一种温和的耐心。它不与十五的烟火争辉,只是在万家灯火次第熄灭后,用它完整、无言的光辉,轻轻拥抱这个需要细品的世界。这多像生活里那些迟来的馈赠:年少时没能说出口的歉意,在岁月的沉淀后化作一封真诚的长信;曾经失之交臂的机缘,绕了一个大圈,竟在另一个路口以更妥帖的方式重逢。它们都不是最初的喧嚣,而是十六的月亮,需要我们多等一等,等心沉静下来,才会发现,那一直向着我们靠近的、更完整的光亮。

夜风里飘来邻家晚桂的幽香,我抬手,仿佛接住了一片落在掌心的月光。

原来最动人的圆满,从不是早早写就、急于一读的热闹信笺,而是喧嚣过后,在所有期待都平静下来时,如同那枚缓缓盖下的、温润的印。

不慌不忙,却已烙印在时光的最深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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