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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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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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骨子里的温柔

若说山水有魂,那半江的魂,便是它骨子里那份不为人知的温柔——一种被岁月与劳作反复摩挲,最终浸润到岩石肌理与歌谣血脉中的温润力道。

这温柔,初遇时,藏在那一溪活水里。水声泠泠,岸边的楠竹将天光筛成细碎的亮片,轻轻撒在溪流的鹅卵石上。浣衣农妇的棒槌声、笑语声,和她口中那首调子软和的洞口民歌——“溪水清哟洗衫裙,竹影摇哟送日头”——都一齐揉进了水里。听农妇说,这歌是祖上传下来的,早年山民走水路去镇里赶集,风急浪高时总爱哼着它壮胆;后来水路闲了,便成了浣衣、舂米时的伴儿,调子越唱越软。一首歌的嬗变,恰似一部微缩的生存史:先民与激流的搏斗渐次退远,化为了与这片山水的长相厮守。那软化的调子里,包裹的正是从‘征服’到‘共生’的,文明的温柔。那歌声不疾不徐,顺着水流漂远,比溪里的游鱼更显灵动,也让这山水的初遇,有了一丝浸着岁月的人情暖意。

循溪往山深处走,那份温柔便顺着水流漫开,浸在江面的清波里。水是澄澈的,能看见水草如丝蔓般袅娜地摇。日光最好的时刻,整条江仿佛铺了一层被小心揉碎的银箔,光点跳跃,明明灭灭。两岸的山是这温柔的怀抱,春来新绿满坡,崖畔杜鹃红得灼灼;秋至枫香燃透半壁,与松柏的苍翠静默地映衬。时有白鹭掠水,翅尖沾起清波,鱼群倏忽散入石缝,一切动静都在它宽和的包容里,显得恰如其分。

至于这温柔最沉敛的模样,要往深潭的凝碧里寻。潭水静得像一块完整的翡翠,将流云与飞鸟的影子都妥帖地收拢在心底。几方青黑的巨石枕卧潭边,苔藓密布,如同裹着岁月的旧绸。我曾坐于石上,所闻之声远非空寂:是风穿过林梢的微语,混着远处一两声慵懒的犬吠,与水波轻舔石岸的汩汩——这是一种充盈的、万物生生不息的静。它不令人感到空茫,反而像母亲低吟的摇篮曲,将内心的褶皱一一熨帖。潭边小径蜿蜒,循着草木清香走不多远,便见那座熟悉的老茶亭隐在竹林间,青瓦檐角垂着几串风干的金银花,老远就闻得到清苦的香。

若说自然之景是这温柔的形貌,那茶亭里的人间烟火,便是它的筋骨与体温。那座老茶亭,木纹深刻如额,青瓦沁凉若露,角落的陶瓮里总泡着山苍子与金银花煮的凉茶,粗瓷碗舀起来,草木的清苦入喉,恰好解了山路的暑气。墙角靠着几把楠竹编的茶筛,篾纹细密匀整,是邻村老篾匠的手艺——他编茶筛时总爱坐在茶亭门槛上,竹篾在指间翻卷,嘴里就哼着那首洞口民歌,筛底还会悄悄留个小小的“江”字,说是给半江的茶做记号。 粗木长凳上歇息着过往的山民与悠长的时光,我曾遇几位老者,其中一位戴着竹编斗笠,说着说着便眯起眼笑,眼角的皱纹里仿佛也盛满了旧日糖糕的甜香,与岁月耕耘留下的风霜。他们用浓重的乡音,谈起赶秋节:老樟树下的彩布幡摇着穗子,姑娘们挎着竹篮分送新蒸的糖糕,汉子们抬着五谷神龛巡街,每一步都踩着对年成的祈愿;说起后山春茶:指尖捻着茶青时的轻颤,铁锅杀青时腾起的白雾,装茶的粗陶罐上还留着祖辈刻下的“半江”二字;也念着童年:赤脚踩在滑溜溜的江石上,指尖探进石缝时总触到小鱼尾鳍的轻扫,溅起的水花凉丝丝沾在裤脚,转眼就被日头晒成淡淡的盐痕。这些朴拙的言语,把半江从一处风景,锚定成了一代代人汲水、浣衣、歌哭于斯的生活现场。这里的温柔,因此并非纤弱,而是清晨袅袅的炊烟,是日暮时分肩头沉甸甸的柴禾,是日复一日的劳作与欢欣在时光里沉淀出的,生活本真的、坚韧的味道。

日头西斜,我踏上归途。见晚霞将江面染成一片暖橙,山影渐渐化作温厚的黛色,村落里升起的几缕炊烟,与山间的薄雾缠绵在一处,晕染出一幅朦胧的水墨长卷。此时的半江,敛去了白日的清亮,展现出另一种内敛的温润,宛如一杯刚沏好的本地红茶——那红茶是用半江特有的“晒青渥堆”法做的,茶农把晒软的茶青堆在竹篾席上,淋上些山泉水,让它在湿润的山风里慢慢发酵。这“半江工法”不追求烈火急炒的香艳,却信守时光沉淀的真味——仿佛此地的人生哲学,一切的醇厚,都在于与自然的耐心协作。喝起来总带着点江雾的清润气,初品淡然,回味里却全是贴心的暖。

行至此处,方才彻悟。半江之美,从不张扬。它的美,是溪水的清澈,是山峦的灵秀,是歌谣的传承,更是这寻常日子里,人与土地相守相望的温度。这温柔,从不是浮于表面的景致,而是一代代人在这山水间种茶、浣衣、过节,把日子过出烟火气的那份——与土地共生的韧性与暖意,早已刻进了骨子里。原来,这‘温柔’并非文人的伤怀凭吊,而是此地人民,在漫长的耕耘中,为脚下的水土所重新定义的、一种坚韧的文化品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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