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来时,已是深秋的向晚。
岳麓山上的草木,大半都染了苍郁的沉绿色,像是泼了浓墨的底子,沉甸甸地压住了岁月的脉搏。然而在这片沉绿之间,却有一簇一簇、一片一片的烈焰在静静地燃烧——那是枫香与乌桕,红得那般惊心,那般烂漫,仿佛将一整个夏天积蓄的热与力,都在这一刻,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秋天。我沿着蜿蜒的石阶,穿行在这条色彩的甬道里,脚下是沙沙的落叶声,清碎而干净,像是时光老人翻阅书卷时,不经意抖落的絮语。风,从峡谷的那一头吹来,挟着湘江的湿气与草木的清寒,拂在脸上,凉飕飕的,直往衣领里钻。我此行的目的地,便是藏在这片绚烂与清寒最深处的爱晚亭了。
未至亭前,先闻水声。一道清浅的溪流,自青枫峡的幽深之处蜿蜒而出,名字也极雅致,叫“兰涧”。溪水潺潺的,泠泠的,不急不躁,洗着溪底圆润的卵石,也仿佛在洗涤着游人心头的尘虑。循着这天然的古琴声再往上走,转过一个林木蓊郁的山坳,眼前便豁然开朗。只见一座朱红彩绘的亭子,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丹顶鹤,悄然栖在峡谷的怀抱之中。八根浑圆的石柱,撑起一个饱满的、仿佛承载了无数心事的灵魂;碧绿的琉璃瓦,在斜阳的余晖里,流淌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。那檐角高高地翘起,带着东方建筑特有的飞扬与含蓄,指向那片被枫叶筛得细碎的天空,有一种欲语还休的风姿。亭子并不算宏阔,却自有一种凝定的、中心般的力量,仿佛这满山的秋色,这流转的时光,都以它为中轴,在沉静地、庄严地旋转。
我放轻了脚步,像是怕惊扰一个千年的旧梦,缓缓地走近它。亭子静静地立在那里,像一个沉默的巨人,一个饱经沧桑却眼神澄澈的智者。我伸出手,抚摸着那冰凉的、带着些许粗糙质感的石柱。刹那间,我的指尖,仿佛触到了一部厚重的、用风雨与烽烟写就的历史。
这爱晚亭,始建于清乾隆五十七年。那时节,它还有一个更为直白质朴的名字——“红叶亭”。想来那时的它,或许只是一个供书院学子、过往游人休憩赏景的所在,单纯而快乐地见证着四时更迭。直到后来,那位风雅的湖广总督毕沅,援引了唐代杜牧的绝句,才将它点化成一个诗意的、永恒的文化符号。“停车坐爱枫林晚,霜叶红于二月花。”这十四个字,像是一道来自盛唐的灵光,将一个物理的空间,瞬间提升到了一个精神的、审美的境界。从此,这亭子便不再仅仅是木头与砖石的结合,而成了一首立体的诗,一幅活的画,一个关于秋天、关于生命、关于美的隽永象征。
只是,风雅的外衣下,它亦难逃历史的风霜淬炼。我闭上眼,似乎便能听见一九四四年那场惨烈的“长沙会战”中,撕裂天空的炮火呼啸。眼前的朱红碧绿,雕梁画栋,在那一片吞噬一切的火海中,想必也化作了漫天飞舞的、凄厉的烟尘与焦黑的断木。它毁去了,像一个过于美丽的梦,被现实粗暴地惊醒。我几乎能想象得到,战火平息后,有识之士站在这片废墟前,望着空荡的峡谷,那份物是人非的怅惘与刻骨心痛。亭子没了,但那句诗还在,那份深植于民族血脉中的、对美与文化的珍爱之情还在。于是,在湖南大学校长李达先生的提议下,它又于一九五二年得以重生。这重生的,不仅仅是建筑本身,更是一个民族对于自身文化记忆的坚守、呵护与传承。此刻我眼前的亭子,肌体已非当年的旧物,但它的魂魄,却分明穿越了那场浩劫的烈焰,顽强地、完整地延续了下来。
想到这里,我再仰望这爱晚亭时,心中便充满了另一种庄严的、近乎于悲悯的敬意。它不再仅仅是一个风雅的点缀,而是一个从屈辱与磨难中站起来的、有骨气的、涅槃过的生命。它与滁州的醉翁亭、西湖的湖心亭、北京的陶然亭并称于世,但在我心里,它这一段焚而复生的经历,却赋予了它一种别样的、沉郁顿挫的美。
夕阳愈发的西斜了,光线变得无比的柔和与富丽,像融化的金子,又像温热的蜂蜜,缓缓地、慷慨地流淌下来。这金色的光,流淌在亭子优雅的飞檐上,也流淌在四周那一片片、一簇簇的枫叶上。奇迹,就在这一刻,毫无预兆地发生了。
那原本在日光下显得明艳的红叶,在夕晖的浸润下,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一般,骤然“活”了过来,开始了它们一天中最辉煌的演出。那不是静止的红,而是一种流动的、沉敛的、有层次与生命的红。靠外的叶子,迎着光,是透明的、娇嫩的胭脂红,像是少女醉酒后的腮晕,含着无限的羞怯与欢喜;靠里的,在阴影中,则沉淀为厚重的、殷殷的绛紫色,如同陈年的葡萄酒,贮满了往事的醇香。风一吹过,整片枫林便轻轻地摇曳起来,那深深浅浅的红色,便荡漾开去,形成一片光的、色彩的、令人心旌摇曳的波涛。这波涛是无声的,却又仿佛有着钟磬一般的轰鸣,震动了空气,直抵我的心魄。
我忽然彻底地明白了杜牧,也明白了毕沅。若非身临其境,谁能体会到这“晚”字的千钧之力与无限妙处呢?正午的枫叶,固然红得热烈,却失之于燥,像一篇辞藻华丽却内涵空洞的赋;唯有这黄昏的、被夕阳浸泡过的红,才红得这般沉静,这般深邃,这般富于哲理。它不像春花那样,急着向世界炫耀自己的青春与美貌,它的红,是一种历经了春之萌发、夏之滋长、秋之沉淀后的、成熟的、坦然的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红。它知晓寒冬与凋零在即,却偏要在最后的时刻,迸发出最极致的、撼人心魄的华彩。这何尝不是一种庄严的、向死而生的悲剧性的壮美?
我步入亭中,倚着冰凉的栏杆坐下。几位游人说说笑笑地来了,拍了几张照片,又走了。一个背着画板的少年,凝神屏息,试图用线条与色彩,将眼前这瞬息万变的永恒固定在纸面上。最终,他们也都在渐浓的暮色中,踏着来时的路离去了。偌大的青枫峡,仿佛又只剩下我,与这亭子,与这满山的红叶。不,还有那回荡了千年的诗句,那沉淀了百年的历史,与这无边无际的、正在将我慢慢融化的、红色的寂静。
喧嚣与寂静,在此刻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张力。方才游人的谈笑,是流动的、易逝的,如同这脚下的溪水,来了,又去了,不留痕迹。而此刻的寂静,却是凝定的、本源的,充满了巨大而无形的能量。这寂静,并非虚空,而是由数百年的时光、由无数前贤往哲的凝望与咏叹、由那场大火的惨痛记忆与重生的喜悦,共同酿造出来的一种醇厚的、精神的氛围。我坐在这寂静里,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片一片地打开,又被这枫叶的红、这历史的厚、这寂静的深,一一地洗涤、熨帖、滤净了。
天色终于彻底地暗了下来。山下的人间烟火,与山上的寂静红叶、凝定古亭,恰是尘世喧嚣与精神澄明的对照——远处的长沙城,已是万家灯火,那是一片人间的、温暖的、琐碎而真实的星河。而我这边的山,却沉入了更深的、哲人般的幽暗里。亭子的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模糊,像一个用淡墨勾勒出的、巨大的剪影。枫叶的红,也已看不真切,融入了无边的夜幕,化作了它沉沉的呼吸。然而,那一片在夕照中燃烧的、沉静的红色景象,却已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底,比亲眼所见,还要清晰,还要永恒,成为我精神图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我缓缓地站起身,该走了。走下石阶,我忍不住又一次回头。爱晚亭已与山峦、与枫林、与夜色彻底融为一体,看不分明了。但我知道,它就在那里。它见过无数的我这样的过客,也必将见更多的来者。它承载着诗句的风雅,也承载着战火的酷烈。它本身,已成了这岳麓山上一枚最深沉、最美丽的文化印记,一枚盖在历史长卷上的朱红钤印。
这一次的寻访,于我而言,不只是一次游览,更是一次精神的朝圣与灵魂的补给。我带走的,不只是一帧帧留于表面的影像,而是那一片在夕阳中燃烧的、沉静的红色,与那一份穿越了毁灭与新生的、永恒的寂静。这红与这静,将在我往后的、难免喧嚣与困顿的岁月里,成为一帖清凉的药,一味醇厚的酒,时时抚慰,也时时警醒着我这个在浮世中,默默前行的行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