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谷仓的西角堆着些陈年麦秸,阳光从木板缝隙漏进来,照出万千尘埃在金辉里起舞。那光影落在一只破陶罐上,罐身裂了道细纹,不知名的藤蔓从中探出,嫩绿的须子正悄悄攀上罐沿——就像时光本身,在裂缝中生根发芽。
汤姆趴在麦秸堆旁,灰白相间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柔和光泽。他尾尖轻轻一甩,正打中一粒飘飞的蒲公英种子,那小白伞便悠悠地转了个圈。就在他眯起眼,即将沉入梦乡的刹那,谷仓那头传来极轻微的抓挠声。
他的耳朵立刻转向声源,每一根耳毛都调整着角度,捕捉着空气中最细微的震动。这是三个月来他练就的本领——能从二十种谷仓常驻声中,准确分辨出那只小老鼠的动静。
可今天的声音有些异样。没有急促的奔跑,没有得意的吱吱叫,只有迟疑的、一步一顿的脚步声。
汤姆稍稍抬起头。爪子下意识地收紧,肉垫里的腺体微微发热——这是狩猎前的本能反应,可他很快又放松了趾尖,尾尖在麦秸上轻轻扫过,像是在掩饰那瞬间的紧绷。
杰瑞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停住了。小老鼠今天没像往常那样挺着胸脯,而是微微佝偻着,两只前爪紧张地交握在胸前。
“我……”杰瑞的声音很轻,像风中飘散的蒲公英,“我想和你谈谈。”
汤姆愣住了。在他的记忆里,他们之间从来只有追逐、尖叫和偶尔的扭打,从未有过对话。他喉咙里本能地发出低沉的咕噜声,那是猫科动物对猎物的警告,可尾音却不自觉地软了下去,混进一丝困惑——这声音,和上次大雪天里,他犹豫着要不要递出小鱼干时的咕噜声,竟有几分像。
杰瑞似乎被这声音吓了一跳,小身子往后缩了缩,但又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小步:“我知道这很奇怪。但春天就快过去了,夏天之后是秋天,然后又是冬天。我们这样追逐来追逐去,已经整整三年了。”他望向谷仓大门外,那里传来布谷鸟的啼鸣,“你听,布谷鸟又在催耕了。农夫播种的时候我们在追,麦子成熟的时候我们在追,连雪花封门的时候我们还在追。谷仓外的世界一季一季地轮转,而我们好像被困在了同一个游戏里。”
汤姆完全坐起身来。三年?时间过得真快。他记得杰瑞刚搬进谷仓时,还只会笨拙地撞翻东西,如今已能灵巧地在横梁上行走。作为一只猫,他本能地记着这只老鼠每一个成长细节——体重增加了多少,奔跑速度提升了多少,这些都是狩猎必须的情报。可此刻,这些数据突然变得陌生起来,像是被阳光晒得发了软。
“我不明白,”汤姆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,“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吗?猫捉老鼠,天经地义。”
杰瑞的黑眼睛亮了一下,似乎为得到回应而受到鼓舞:“可是为什么?谷仓这么大,食物足够我们分享。你看,我知道东墙根每天清晨会长出新鲜的蘑菇,你知道阁楼的燕麦桶从来不会完全盖紧。”他说着,目光扫过谷仓角落那只破陶罐,藤蔓的须子正缠上一片飘落的麦秸,“就像这罐子里的藤蔓,它不会和麦秸抢阳光,麦秸也不会挡住它扎根——它们都在这谷仓里好好活着,不是吗?”
汤姆沉默了。他嗅到空气中飘来的气息——干草的味道,泥土的芬芳,还有杰瑞身上那特有的、带着点坚果香气的气味。这气味曾经让他本能地竖起毛发,此刻却让他想起那个被大雪封门的冬天。
“你还记得去年冬天吗?”汤姆突然问道,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,“那场大雪封住了谷仓门。”
杰瑞点点头,小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:“记得。你分给了我一条小鱼干,我带你找到了储藏坚果的暗格。那些核桃可真难撬开,最后还是你用爪子一拍就解决了。”
“那是因为我的肉垫里有特殊的腺体,”汤姆下意识地抬起一只前爪看了看,爪子刚抬到半空,又猛地顿了顿——他差点忘了,这双爪子曾无数次挥向杰瑞,可此刻在阳光下,肉垫粉粉的,竟显得有些无害。“能产生震动。这是我们猫科祖先传下来的本领,用来判断猎物的位置。”
杰瑞好奇地凑近一点,小鼻子几乎要碰到汤姆的爪子。汤姆的耳尖颤了颤,后颈的毛本能地立起一根,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——他忽然觉得,此刻的杰瑞不是猎物,更像一只凑过来看热闹的小麻雀。“我们老鼠的胡须也有类似的功能呢!能感知最细微的空气流动,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也不会撞墙。”他说着,自豪地抖了抖那几根银灰色的长须。
汤姆第一次认真地观察起杰瑞的胡须。它们细长而富有弹性,随着杰瑞的呼吸轻轻颤动。他突然意识到,这些胡须每次都能在追捕中帮助杰瑞精准地避开障碍,不是侥幸,而是另一种生存智慧的表现。就像他的肉垫能感知震动,杰瑞的胡须能感知风——他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,在这谷仓里活着而已。
阳光悄悄移动,将他们的影子拉长。谷仓里安静极了,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和微风拂过木板的轻响。一只萤火虫从麦秸堆的缝隙里钻出来,慢悠悠地飞过他们之间,翅膀上的光点像一粒流动的星。
“如果……如果我们不再追逐,”汤姆谨慎地选择着词语,爪子在地上轻轻刨了一下,留下几道浅痕——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,就像杰瑞紧张时会绞爪子,“那我们做什么呢?我们之间的关系……会变成什么样?”
杰瑞的眼睛亮得像刚才的萤火虫:“你看那只萤火虫,”他抬爪指了指,萤火虫正停在破陶罐的藤蔓上,“它刚才飞过你身边时,没有怕你,也没有躲你。我们也可以这样啊——一起晒太阳,分享食物,聊天……哦,我知道屋顶哪个破洞能看见最亮的星星,就在北坡的木梁旁,破洞边缘长着一小丛狗尾巴草,风一吹就晃,星星会落在草叶的缝隙里,像挂了串小灯笼。从我的角度看,北斗七星的勺柄在谷仓的通风口映照下,会变成双倍的星星呢!明天晚上,我带你去看好不好?”
一起看星星?猫和老鼠一起看星星?汤姆忍不住抖了抖胡须,喉咙里又滚出一声咕噜,这次却没有警告的意味,更像是一种犹豫的回应。但不知为何,这个离奇的想法让他心里某处柔软起来——去年冬天一起撬核桃时,杰瑞的爪子蹭过他的肉垫,也是这样暖乎乎的感觉。
“那么……”汤姆犹豫着,“我们该怎么开始?”
杰瑞笑了,露出两颗小巧的门牙:“就从现在开始怎么样?就从……你别再把爪子抬起来准备扑我,我也不再想着随时钻进洞里开始。”他说着,慢慢松开了绞在一起的前爪,轻轻放在身侧。
汤姆看着他的动作,也缓缓放下了一直半抬着的前爪,肉垫贴在温热的麦秸上,那点狩猎的本能终于像阳光下的晨雾,慢慢散了。他慢慢抬起一只前爪,轻轻放在杰瑞面前的地上。这是一个和平的姿态,一个试探性的友好表示。
杰瑞谨慎地嗅了嗅汤姆的爪子,小鼻子轻轻抽动:“你今天的脚印里有薄荷草的味道。”
“早上在农舍后面的草药园打滚了。”汤姆有点不好意思,“那能帮助清洁皮毛。”
“我们老鼠会用薰衣草来做同样的事,”杰瑞惊喜地说,“看来我们有些习惯还挺相似的。”
他伸出自己的小爪子,轻轻碰了碰汤姆的肉垫。
这一刻,谷仓里的时间仿佛静止了。猫与老鼠,这对天生的对手,在午后的阳光下完成了他们的第一次友好接触。那只萤火虫又飞了起来,绕着他们转了一圈,翅膀的光点在他们身上落了又起。
“你知道吗,”杰瑞在汤姆身边坐下,两只小脚晃悠着,“我一直很羡慕你那厚实柔软的皮毛,冬天一定很暖和。”
汤姆低头看了看自己灰白相间的毛发:“但它夏天太热了,而且掉毛很麻烦。你们的皮毛就很好,短小精干,在水管之间穿梭时不会沾上蛛网。”
杰瑞惊讶地眨眨眼:“真的吗?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毛太普通了,灰扑扑的,一点也不出众。不过你说得对,我们老鼠的皮毛密度是经过特别进化的,既保暖又不会影响在狭窄空间的灵活性。”
他们相视而笑,笑声在空旷的谷仓里回荡。
就这样,对话如溪流般继续流淌。他们谈论谷仓里的生活,谈论四季的变化,谈论那些曾经互相恶作剧的往事——如今回想起来,竟带着几分温馨。
“记得那次你把我的奶酪偷走,却留下了一朵小野花吗?”汤姆问道。
杰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“那天是我的生日,按照我们老鼠的传统,生日那天要与人分享快乐。但我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,只有那朵在谷仓门口捡到的小花。我知道你们猫不喜欢花,但那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礼物了。”
汤姆感到心里一阵暖流涌过。原来那些他曾经视为挑衅和戏弄的行为,背后竟有着这样的故事。他忽然想起,那次他追了杰瑞三条横梁,最后却在杰瑞的洞口发现那朵花时,喉咙里的咕噜声就没那么凶了——只是那时,他以为是自己追累了。
太阳渐渐西斜,阳光变成了深金色,谷仓里的影子拉得更长了。汤姆和杰瑞还坐在麦秸堆旁,聊得忘乎所以。
“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么多话,”汤姆承认道,“作为一只猫,我们习惯独来独往。有时候趴在麦秸堆上晒太阳,会觉得谷仓很大,大得有点空。”
杰瑞点点头:“老鼠也是。我们总是提心吊胆,生怕被抓住。从来没有机会……真正了解别人。上次大雪天和你一起吃核桃时,我才发现,原来不用躲着谁的感觉,这么好。”
一阵微风从木板缝隙吹进来,带来傍晚的凉意。杰瑞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。
汤姆注意到了,他犹豫了一下——本能告诉他,这是靠近“猎物”的好时机,可心里却有个更清晰的声音让他停下。他慢慢挪动身体,用自己厚实的皮毛挡住了风口。“暖和些了吗?”他低声问。
杰瑞惊讶地抬头看着他,然后笑了:“谢谢你,汤姆。”
这是杰瑞第一次叫他的名字。汤姆的耳尖又颤了颤,这次不是因为警惕,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、暖暖的感觉。
远处传来农夫呼唤的声音,是晚餐时间到了。汤姆站起身,伸了个懒腰,每一根毛发在夕阳下都闪着金光。
“我该去吃饭了,”他说,然后顿了顿,爪子在地上蹭了蹭,像是在确认什么,“你……要一起来吗?今天女主人在我的食盆里放了不少鱼肉。”
杰瑞的眼睛瞪大了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但他从汤姆的眼神中看到了真诚,于是轻轻点了点头。
他们一起向谷仓门口走去,猫的步伐大而稳健,老鼠的步子小而急促,但不知为何,他们的节奏却意外地和谐。走到杰瑞的洞前,汤姆停下脚步:“明天晚上……你说的那个看星星的破洞,还在吗?”
杰瑞站在洞口,小小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,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:“当然在!我昨天还去收拾过,把破洞下的碎木片堆成了个小平台,铺了层晒干的草茎当垫子,月光落在上面会像撒了层银粉。我还会带些烤得香香的坚果过去,我们可以一边看星星,一边吃。对了,看完星星,我带你去走地基下的秘密通道吧?通道壁上我用蒲公英绒毛塞了几处透风的缝隙,走起来暖乎乎的,尽头还能闻到隔壁菜园的黄瓜香呢!”
汤姆微笑着点头,想象着草垫上的月光和通道里的黄瓜香,心里竟生出几分期待:“那我明天傍晚就在这里等你。”
杰瑞转身准备钻进洞里,又突然回过头来:“汤姆?”
“嗯?”
“今天……今天的聊天,我很喜欢。”
汤姆的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,这次的声音软乎乎的,像裹了一层阳光:“我也是,杰瑞。我也是。”
杰瑞最后笑了笑,消失在了洞口。
汤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才转身向农舍走去。晚风拂过他的皮毛,带着炊烟和晚餐的香气。他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谷仓,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屋檐下——那只蜘蛛还在耐心地修补它的网,细密的银丝在晚风中闪着微光。那张网曾经破损的一角,如今已被完美地修补好,在夕阳下呈现出完整的、美丽的几何图案。
谷仓外,远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,更远处是汤姆从未踏足过的森林。他忽然意识到,这个他们共同生活的谷仓,不过是广阔世界的一角。而明天,他将和杰瑞一起,从那个看星星的破洞里,望向更遥远的宇宙。
汤姆看着那张蜘蛛网,若有所思。或许,他和杰瑞之间的关系,也像这张网——曾经破了个洞,以为只能一直烂下去,却没想到,还能有修补好的一天。而这张网的经纬,不仅连接着谷仓的梁柱,也连接着季节的流转、时光的变迁,甚至连接着谷仓内的小世界与外面的大天地。
谷仓的阴影里,杰瑞悄悄探出头来,望着汤姆远去的背影,小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快乐。他的目光也落在那张蜘蛛网上,看着那些纵横交错的丝线如何在暮色中连成一个整体。他想,也许明天晚上,他可以告诉汤姆另一个秘密——在谷仓最东边的墙根下,有一条只有老鼠才知道的小路,通往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。那里的月光比谷仓里的更清澈,星星看起来也更近。
西边的天空,最后一抹霞光正缓缓褪去,第一颗星星已经在淡紫色的天幕上闪烁。明天,将会是新的一天——是他和汤姆一起坐在草垫上,看星星落在狗尾巴草间的一天。而在那之后,也许还有更多个明天,等着他们一起去探索谷仓内外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