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棵树,是有些年岁了。自女孩记事起,它便立在湘北老家的院角,守着那方沾着洞庭湖圩垸黑泥的天地。树干有碗口粗细,树皮是沉郁的灰褐色,像祖父那件被灶膛灰与岁月反复浸染的粗布褂子,上面布满细密干裂的纹路,活脱脱一卷被湘地的风与时光翻旧了的、沉默的书。它的姿态也算不得优美,枝干旁逸斜出,带着股湘人“霸得蛮”的执拗劲儿,全无杨柳的婀娜,也无松柏的孤高。一年里倒有十一个月,它都这般蓊蓊郁郁地绿着,混在院墙边湘妃竹、紫苏的绿意里,几乎要被遗忘了——如同田埂上沉默的祖父,佝偻的背影与土地融为一体,构成了生活最底层的、被忽略的厚重。
夏日,家人在它用雪峰山楠竹编的竹椅下纳凉,谈着邻村荷塘的荷花,无人提及头顶这片默默奉献的浓荫。它仿佛习惯了,不争不抢,只将那片绿,深深地、沉静地绿下去,把所有的气力,都暗暗攒在跟湘地黑土相连的根须里。
直到某一日,大约是中秋前后,推开糊着旧报纸的木窗,一团甜香便不由分说地,直直撞进怀里来。那香气,沉甸甸地浸在微凉的空气里,连院角晒着的红辣椒串,都仿佛被这温柔的暴力驯服,棱角柔和下来。人们这才猛然抬头,发现那一片墨绿的叶子底下,已缀满了浸了秋露的、碎米粒似的小花。它们簇拥着,依偎着,藏在叶腋间,像湘地姑娘出嫁时藏在袖口里的银饰,羞怯、谦逊,执拗地不愿轻易以颜色示人。
那颜色是极柔和的、奶白与淡黄之间的色调,温润得像母亲压在箱底的老湘绣帕子。须得凑近,拨开层叠叶片,才能看清它们的模样:四片小花瓣围拢着更细的花蕊,那样精致,那样小心翼翼。可就是这千万份小心翼翼的谦卑,在此刻达成了无声的盟约,将各自魂魄里那点微末的香,汇成一场足以撼动整个秋天呼吸的盛大仪式。
女孩常在这时,搬来竹椅坐在树下。花香浓烈,却不带侵略性,只是存在着,包围着,浸润着。父亲也爱在这时踱步出来,背着手,仰头看一会儿树,缓缓地说:“好物件跟咱湘人一样,得沉住气。你看它,不与桃李争春色,不与芙蕖竞夏炎,只在自己的节气里,把魂香呕出来。” 这满树的花,积攒了整整一年的光阴,忍耐了春汛的潮湿,夏伏的燥热,仿佛一生的等待,只为在这万物澄明的秋日,完成一次与天地、与岁月的深沉对话。
而它的奉献,远不止一阵香。记得某个春日,女孩见父亲蹲在树旁,眉头紧锁——虫蚁已蛀空了半边树干,枯黑的枝桠像一道触目的伤疤。一家人都以为它气数将尽。母亲从灶房抱来半簸箕草木灰,蹲在树脚一圈圈撒匀,轻声哄着:“老湘树认土哩,灶膛里的灰养根,你可得接住这力气。”父亲则捏着竹片,顺着蛀孔一点点清理,动作轻柔得像在疗伤,反复念叨:“老伙计,撑住咧,咱湘地的物件,哪能这么容易认输。”
它没有言语。又挨过一个盛夏,一个深秋,它用慢得几乎察觉不到的速度,与死亡较量。健康的半边,叶子绿得愈发深沉,仿佛固守着所有的生机。终于,在某个春雨刚歇的清晨,父亲惊喜地发现根颈处冒出了嫩绿的新枝,透着钻破泥土的蛮力。全家人便在这无声的誓言里,帮着它松土,覆上新的草木灰。它用了三四年光景,将自己从鬼门关拖了回来。今秋的花,便有许多开在这新枝上,香气里沉淀了一段与命运厮磨后的过往,愈发厚重坚韧。
这树的风骨,在于内里的沉静与韧性。它像村口农技站待了三十年的老周叔,名字不见报端,身影却印在每一块丰收的田垄上;也像所有在湘地风霜里不曾弯下脊梁的普通人——在产业园专注拧着螺丝的表哥,将小卖部开成信息驿站的婶子——他们将生活的粗粝默默咽下,转身便在各自天地里,开垦出细碎而蓬勃的春天。
夜渐深,露水上来,带着湘地秋夜特有的凉。空气里那团浓郁的甜香,被凉露洗过,变得清冽、透彻。月光从湘妃竹梢头漏下,泻在桂树上。那些细小的花,在月下看来,竟像一粒粒被遗忘在人间的星星,温润而安宁。
女孩站起身,准备回屋。一阵微风过处,又有许多金色的小粒,簌簌地,乘着月光与香气,悄然坠下。它们落在肩头,落在红辣椒串上,落在青石板上,安静得不发出一丝声响。明日清晨,树下定然又是金黄的一地。母亲会拿着竹扫帚,帚尖儿轻轻拨弄着花瓣,怕碰碎了似的扫进竹篮里,回头便在厨房的八仙桌上摊开晾着,等晒得半干,就和着绵白糖、晒干的甘草末一起,装进青花坛子里封好。那寂静的陨落,比盛放时那倾其所有的喧哗,更令人心头为之一震。因为这簌簌的飘零,并非终结。这些落英将在坛中与时光相拥,慢慢酿成甜糯的桂花糖,或是揉进米粉里,蒸出带着秋香的米糕,开启另一段通往烟火生活的旅程。她在清冷的空气中站了许久,直到那混合着花香、泥土气和未来桂花糕甜味的夜晚,彻底浸透了一段记忆。是啊,湘地的人与物,活得热烈,落得从容,他们将光阴沉淀为养分,让平凡的生命,也能在岁月的深根处,酿出藏在时光褶皱里的、温厚的甜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