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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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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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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记忆

老屋在雪峰山绵延的臂弯里打着盹,像一位在时光长河里小憩的耄耋老人。青瓦粉墙在岁月濡染下泛着沉静的灰调,那是风雨与日光反复浸润后独有的色泽。墙根的青苔得了湘中特有的湿润气候滋养,茸茸地、一层叠一层地铺展,厚实得像一条吸饱了时光的旧毡子。我蹲下身,指尖轻触那微凉的、软陷的苔藓表面,仿佛能听见岁月在此低声呼吸。西墙的爬山虎被几场渐深的秋霜点染过,绛紫、赭石、暗红交织,像件被岁月洗褪了色的印花布衫,在夕阳斜照下泛着温暖的光晕。

院中那棵曾祖父亲手栽下的老枣树,是这片天地毋庸置疑的君王。树干粗壮皴裂如龙鳞,需两个孩童才能合抱。树冠如盖,虬枝盘结着伸向天空,将一片浩瀚的蓝分割成无数细碎的、流动的宝石。午后的秋阳是金箔熔成的,透过层层叠叠、已略显黄疏的叶隙,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洒下无数跳跃的、明灭不定的光斑。间或有熟透的枣儿"啪"地一声坠落,那清脆的声响并非打破宁静,反倒让弥漫在院中的、蜂蜜般黏稠的寂静沉得更深、更透了。

祖母是这方静谧天地的轴心,是所有温暖与秩序的源头。一过晌午,她便从堂屋那幽暗的角落里搬出那张陪伴了她大半辈子的矮木凳。凳脚的木质因年深日久的摩挲与承重,已被磨得溜光圆润,露出温润的木色,像被河水千万次冲刷过的卵石。她将木凳安放在丝瓜藤架的浓密阴凉里,身旁那只深褐色的陶盆釉色沉暗,边缘有几处磕碰的缺口,无言地诉说着使用的频繁。

"奶奶,您看这个模子多精致!"我曾献宝似的将父亲从县城带回的雕花木模递给她。那模子上刻着繁复的"福"字和桂花图案,边缘还镶着一圈精致的云纹。

她拿在手里掂了掂,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花纹,摇摇头放下:"俊娃,这模子好看是好看,但压出来的月饼都一个样,呆板,千篇一律,没了活气。"她的目光转向盆中正在发酵的面团,眼神变得柔和,"这做月饼啊,就像养孩子,每个都得亲手捏制,才能有自己的性子。"

她的手枯瘦,布满了深褐色的老人斑,手背上青筋虬结如老藤攀附石墙。然而,就是这样一双手,在触及那柔软的面团时,却焕发出一种令人惊叹的灵巧与稳当。只见她伸出三指,从那大面团上利落地揪下一小块,分量拿捏得恰到好处,仿佛手指本身就是一杆精准的秤。然后将面块置于掌心,不急不缓地揉着,那动作带着一种圆融的韵律,仿佛不是在劳作,而是在安抚一个初生的婴儿。片刻之间,一个光滑润泽的面球便在她掌心诞生了。

馅料是早几天就开始精心备下的。自家园子里收的芝麻,在小灶上用铁锅细细焙香,那焦香能勾出人肚子里所有的馋虫;然后用石臼一下一下地舂成粗粝的粉末,保留了颗粒的口感。沙土里长出的花生,颗颗饱满,在阳光下褪去那层轻薄的、网状的红衣,露出象牙白的仁儿,碾碎后自成一种金黄的油酥。最关键的,是洞口本地土制的红糖,不规则的一大块,沉郁的琥珀色,边缘带着烧制时天然的焦黑。用刀背敲击时,会发出沉闷的声响,切下去,能感受到糖块内部那种韧性的粘连。

"奶奶,月亮上的兔子也吃这样的月饼吗?"六岁的堂弟蹲在祖母身边,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道。

祖母眯眼笑着,手里的动作不停:"吃啊,所以咱们做得仔细些,月光爷才高兴。你看这芝麻,是土地爷给的香;这红糖,是甘蔗姑娘的甜;这花生,是土里长出的金豆子。月光爷收了咱们的心意,才会保佑咱家来年丰收,保佑你们这些娃娃平安长大。"

灶间里,母亲正演奏着一曲专属于人间烟火的交响。她系着那条洗得发白、边缘已有些磨损的青布围腰,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。案板上,青红椒被快刀切成碎末,与黑亮亮的豆豉、蒜末堆在一起,色彩对比鲜明,像一幅浓烈的油画。大铁锅烧得滚烫,菜籽油下去,青烟袅起,母亲便将那一碗辛香猛地倒入,"刺啦——"一声巨响,一股霸蛮而热烈的辛香便凶猛地炸满整个屋子。

"慢些跑,看绊倒咯!你爸在县城新学的血鸭,今晚露一手呢。"她探出头来,用那软软的、带着独特尾音的洞口乡音朝我们喊道,声音里满是关切。

屋檐下,父亲就着窗外渐渐暗淡下去的天光,弓着背,用一张砂纸"沙——沙——"地、极有耐心地打磨着一根新制的锄柄。那声音,沉实、绵长,富有节奏,和远处平溪潺潺的流水声缠在一块儿,成了午后最稳的调子。他不说话,只是偶尔抬起眼,望一望忙碌的妻子,嬉闹的孩子,和藤架下专注的母亲,嘴角会牵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。那笑意,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,涟漪在内里荡开,表面却很快恢复了古井无波。

当堂弟用他那尚未变声的清脆嗓子喊出"月亮要上来了"时,所有的声响——祖母手中面团的窸窣、灶间铁锅的铿锵、我们的笑闹与奔跑声、父亲那沙沙的打磨声——霎时一收。整个世界,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、安静的琉璃罩子里。

月亮是矜持的,颇有几分闺秀的派头。它并不急于展示全貌,先是只给东边那高高耸立的马头墙的瓦檐,细致地勾上一道极细、极薄的银边,如同舞台上名角尚未露面时,先于幕布边缘探出的一截水袖。随即,它仿佛觉得铺垫已足,这才从容地、不紧不慢地,从墨蓝色的雪峰山脊线上一跃而出。没有拖泥带水,没有迟疑不决,就那么完整地、浑圆地,出现在了天地之间。

那是一轮怎样圆满的、光辉温润的月啊!它初升时,并不刺眼,周身带着一层淡淡的、蜜糖般的金辉,边缘清晰而又柔和。它不像太阳那般光芒万丈,令人不敢直视,而是内敛的,沉静的,像一块半透明的、温润无比的和田籽料,被一只无形的大手,稳稳地悬在了天鹅绒似的天幕上。清辉如练,不是"月光如水"那般轻淌,而是带着山风的微凉,一层一层漫下来——落在枣树枝上,便沾了些枣子的甜香;落在青石板上,又裹了些青苔的湿意;落在祖母的银发上,竟像是给她簪了串细碎的银珠。

献月的仪式,自有其世代相传的庄严。父亲与叔父合力从堂屋正中央抬出了那张沉甸甸的、漆色暗红的八仙桌,置于院心最开阔、最能承接月光的地方。祖母早已净了手,甚至还换上了一件干净的、同样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,头发也抿得一丝不乱。

"这苹果要带青枝的,有枝有叶,月光爷才认这是咱自家地里的心意。"她一边摆放祭品,一边轻声细语地解释着,"梨要成双,石榴要选咧嘴笑的,籽多,才叫团圆兴旺。"

最中央的位置,留给了那个用祖传木模磕出的"月光爷"大饼。模子上的"桂兔衔枝"图案因常年使用,兔耳与桂枝的纹路已磨得有些模糊。祖母摆饼时,用指腹轻轻摩挲那处模糊的纹路,嘴里哼着调子极缓的老腔:"月光爷,照山梁,送咱五谷香,护咱小儿郎。"

母亲点燃檀香,青烟在清冽的秋夜空气中袅袅升起,带着全家对团圆美满的期盼,融入皎洁的月色之中。我们几个孩子站在一旁,也跟着小声哼唱,调子跑了调,却没人笑,连平日里最调皮的堂弟,都抿着嘴,盯着那饼上的玉兔,生怕惊扰了什么。

万籁俱寂。大人们都垂手静立在供桌旁,脸上是平日里少有的、混合着肃穆与温柔的复杂神情。远处,平溪的流水声,在这极致的静默中,反而比白日更显清亮、悠长了。邻家的笑语与隐约的香火气息,随着微风隐隐飘来,不觉得吵扰,只让人感到,自己与这整个村落、与脚下这片厚重的土地、与头顶这轮亘古的月,原是血脉相连、呼吸与共的一体。

也正是在这极致的、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静中,一丝极细微的怅惘,像水底悄然滋生的暗苔,悄悄地自我心底浮起。那圆满得近乎完美、光辉得如此无私的月光,它如此温柔地照着我,照着我的家人,照着这安详的老屋;可同时,它不也正冷冷地照着山外那片我无从想象、却终将奔赴的广阔而陌生的世界么?这盛宴般的、极致的团圆,是否也正是在为未来的别离,埋下了一颗伤感的种子?

许多年,如同指间的沙,无声无息地流走了。我如愿离开了雪峰山,离开了平溪水,在另一个钢筋水泥构筑的、霓虹闪烁的都市里扎根、生活。这里的超市,货架上摆满了装在烫金礼盒中、馅料千奇百怪的月饼:有冰皮的,有流心的,有包裹着法国鹅肝或马来西亚猫山王的。它们外观精美,价格不菲,我一一品尝过,它们或油腻得糊口,或甜得矫饰而单一,总觉少了那粗粝的芝麻香,少了那带着焦苦气的红糖甜,更少了那浸润在月饼里的、带着体温的情感与记忆。

前些年,因事回去一趟。老屋更加沉默地伫立在那里,像一位彻底聋哑的老人。墙根的青苔依旧茂盛,却似乎少了那份被目光抚摸过的生机。枣树的枝干愈发虬曲苍劲,伸向天空的姿态,像是在奋力抓住些什么已然逝去的东西。村巷里,多了许多气派的新楼,也空了许多老宅。午后,只听见风,寂寞地穿过一排排空檐的声音,像是在吟唱一首无人听懂的古谣。

祖母用过的陶盆和那把神奇的牛角梳、镊子,静静躺在蒙了厚厚尘埃的橱柜最深处,仿佛陪葬一个时代的文物。我轻轻取出那把牛角梳,梳齿已断了三根,梳柄被摩挲得油光水滑,上面还隐约残留着祖母掌心的温度。

今夜,中秋又至,我站在城市二十八层高楼的落地窗前,窗外是暧昧的、五光十色的霓虹,天空被灯光染成一片失血的橙红,寻不见记忆里那方宝蓝如天鹅绒的天幕,更遑论那轮浸着山风与枣香的月。窗缝里钻进来的风,带着汽车尾气的刺鼻味,和记忆里秋夜风的味道撞在一处,让人猛地一怔——

闭着眼,城市的喧嚣便像潮水般退去,记忆里的风先漫过来,裹着枣树叶的沙沙声,接着是檀香的清冽,再然后,那轮悬在雪峰山脊线上的月,就稳稳地落在了心头。于是,雪峰山那熟悉的轮廓,平溪那潺潺的水声,老院里那棵枣树在秋风中散发的、混合着落叶与甜枣的独特香气,还有那晚沾着枣香与青苔湿意的月华......它们便挣脱了时空的束缚,一齐向我涌来。

这些记忆沉甸甸,暖烘烘,带着故乡泥土的温度、祖辈手泽的余温,还有那缕再也闻不到的、混着檀香的枣香。它们是我这个异乡人,在冰冷浮华的都市夜里,紧揣在怀中,唯一一块任凭世事变迁、时光流转,也永远——永远捂不化的、故乡的月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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