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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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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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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∣崖壁上的生命课

与它的初见,是在一个暮春的午后。

山下的杜鹃,已开得有些倦怠了。我沿着陡峭的、几近被荒草淹没的小径向上,只想寻一份清静。愈往上,风便愈有了筋骨,呼呼地,带着山野间最原始的清冽。也就在这时,我一抬眼,便看见了它——仿佛一个沉默的宣言,钉在前面那道苍灰色崖壁的边缘上。

那是一片巨大的断层,岩石的肌理粗粝而坚硬,仿佛天地在此骤然收笔。而它,就这样闯入了我的视野。它的姿态,与其说是生长,更像是一种灵魂的焊接。粗壮而遒劲的主干,呈一种黯沉的、近乎青铜的色泽,仿佛是从崖壁的魂魄里直接淬炼出来的一般。树皮皴裂着,一片片地虬结、隆起,像是古代武士的甲胄。

最撼人的是它的根。它们有大半裸露在外,像一群苍龙的巨爪,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,深深楔入岩石的缝隙,甚至与那岩石相互缠绕,彼此长进了对方的命里。风过时,整棵树发出一种低沉的嗡鸣,那声音,不是对抗的呐喊,倒像是与这方天地达成盟约后,深沉的低语。

它的枝干,全然没有寻常松树的亭亭如盖,而是统统向着山的内里,偏执地伸展。所有的枝条,都像一双双在命运中绷紧,却又无比从容的手臂,执拗地承接着每一缕风、每一寸光。因此,整个树冠形成了一种倾侧的、进击的姿态。千百个日夜的朔风,早已将它塑造成了风的反面——风是过客,它,成了此地的法则。

我择了一块背风的巨岩坐下,与它相对。风是这里唯一的言语者。就在这风声织就的空寂里,我发现了它的同伴:一处石缝中,竟挣扎着几星怯怯的绿意,是几株不知名的矮草,叶边焦黄,根茎处却拼着一丝新绿。它们与这巨松相比,渺若尘微,却共享着同一种灵魂的底色——那便是生于斯、长于斯的坦然与坚韧。

那松树,便在风里微微地颤动着每一根墨绿的针叶,一簇簇,如戟如枪,在灰暗的天幕下,泛着一种历经亿万年淘洗也不曾黯淡的、坚韧的光泽。它是不言语的,只是存在着。存在本身,已是全部的回答。

坐在巨岩上,寒意透过衣衫漫上来。这真实的触感,让我忽然触摸到了“绝境”的质地——不是远方的传说,而是此刻松树扎根的每一寸冰冷。我们总在计较方寸之地的得失,一言半语的冷暖。而这松树,它的种子被风鸟偶然携至这石缝,便只能在这里了。没有肥沃,没有安稳。它的一生,从开始,便是一场命运的严苛试炼。

可它退缩过么?它只是将这片绝地,认作了它唯一且必须拥抱的疆域。于是,它把根须化作探索的触角;把每一滴雨露都当作恩赐,仔细收藏;把每一寸阳光都视为使命,奋力承接。它没有退路,所以它的每一次生长,都是对生命潜能的最大挖掘。这禁锢,竟成了它自由的形状。最终,它完成了自己,它用这独一无二的身姿,将这片原本冷峻的崖壁,转化成了加冕它王冠的基座。

手抚过身下粗粝的岩石,那冰冷的触感竟渐渐生出一丝温热。这温度仿佛接通了千年的血脉,让我想起那位在暗夜中匍匐的身影。太史公在人生的至暗时刻,他将个人的悲戚沉入历史的地表,让精神的根系连接上文明的血脉。“亦欲以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,这宏大的理想,如同一盏明灯,照亮了他幽暗的岁月,最终支撑他完成了那部比王朝更不朽的《史记》。他就像这棵松,痛苦被锻造成了骨骼,沉默里响彻了惊雷。

松涛在耳,恍惚间又化作大漠的风声。我想起那些在敦煌石窟里,一代代默默面壁、临摹修复的无名画工与学者。他们远离尘嚣,人生的舞台同样清苦而孤寂。然而,正是他们,将一生的光阴化作笔下的信仰与虔诚,温柔而坚定地守护着即将被时光磨灭的文明。他们的名字大多湮没无闻,一如这松树可能不为人知,可他们共同的生命,却凝聚成了莫高窟前一片无形的、浩瀚的精神松林,为我们这个民族,延续了艺术与信仰的薪火。

风渐渐歇了,山谷里复归于一片巨大的、澄澈的宁静。夕阳的余晖,从云层缝隙里漏下,是那种淡淡的金红色,像一瓢稀薄的、温和的酒,缓缓地浇在松树的树冠上。那些墨绿的针叶,霎时被点亮了,边缘镶上了一道道流动的金线。连那黝黑的树干,也透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安详与丰盈。

它依旧站在那里,不言不语,却已诉尽千言。生命的课堂,原来常设于坦途之外,而在这需要我们以全副身心去应答的逼问之境。

“艰难困苦,玉汝于成。”古人这话,说得是极准的。那“玉”的温润光华,原是要经过命运粗糙砂石的反复雕琢,才能显现的。我们平日里总祈求顺境,却不知那看似仁慈的平坦,或许正悄悄消磨着我们的锋芒;而那令人敬畏的“崖壁”,却可能正是在默默地、赋予我们骨骼的硬度与灵魂的棱角。

天色向晚,山间的寒气渐渐地重了。那几星矮草,在渐浓的暮色里,与巨松的剪影共同凝固成一幅深沉的版画。 我站起身,将这画面深深地刻印在心底。

转身走入归途,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许多。来时心里揣着的那些迷茫与沉郁,仿佛被那崖壁上的天风吹散,化作了前行的勇气。我知道,往后的日子,难免还会有逼仄的“崖壁”,还会有凛冽的“寒风”。但我想,我总会记起今天,记起这棵松,以及它脚下那些沉默的、倔强的微草。 它们教会我的,不是如何去对抗那些人生的困境,而是如何认清它、接纳它,然后,就在那看似无立锥之地的所在,将生命的全部力量沉潜下去,扎下根须,挺起胸膛,迎着风,长成一棵属于自己的、坚韧的树。

个体的生命或许如草如松,形态各异,境遇不同,但那份向下扎根、向上生长的意志,却是共通不朽的灵魂印记。正是这万千看似孤独的坚守,在岁月的长河里相互凝望、彼此呼应,最终汇聚成了我们脚下这片大地——深沉、坚韧,而又生机不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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