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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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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
202510/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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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|吃席

腊月十六,洞口的山风还带着凛冽的寒意,天刚蒙蒙亮,杨老信就被屋后那棵老樟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闹醒了。他蜷在还残留着体温的被窝里,听着窗外熟悉的鸟鸣,知道再也睡不着了。人老了,觉就轻,像惊弓之鸟,一点声响就能把残梦搅得粉碎。

他窸窸窣窣地披上那件穿了五年、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棉袄,棉袄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,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。他慢吞吞地趿拉着布鞋,走到堂屋。堂屋正中的墙上,挂着一本厚厚的日历,旁边是儿子建国大学毕业时拍的学位照,照片上的年轻人意气风发,与这老屋的黯淡格格不入。他的目光落在日历上,腊月十六,下面用红笔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圈——今天是刘家办酒的日子。

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轻响,不一会儿,儿媳秀英探出头来,手里还拿着几根正在摘的青菜,水珠顺着翠绿的菜叶滴落在地上。“爹,这么早就起来了?早饭还没好哩,我正在烧水。”

“不饿。”杨老信简短地应了一声,声音带着老年人清晨特有的沙哑。他走到门槛边,那里放着他专属的小竹凳。他坐下,习惯性地从腰间摸出那根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的烟杆,又从一个小小的布袋里,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小撮自家种的烟丝,塞进黄铜的烟锅里。这烟丝味道冲、呛嗓子,不如外面卖的卷烟柔和,但他抽惯了,觉得这味儿才实在,有土地的厚重感。

“嗤——”火柴划亮,昏黄跳动的火苗瞬间照亮了他布满沟壑的脸,那皱纹如同老樟树的树皮,每一道都刻着风霜的痕迹。七十三了,他心下默念,在这洞口县的山村里,像一头老黄牛般,勤勤恳恳地活了大半辈子。吃过的席面,怕是比他头上的白发还要多,数也数不清了。只是不知从何时起,这席面的味道,渐渐就变了,变得陌生,变得吃不出从前的滋味了。

秀英在厨房里边忙活边念叨,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传过来:“刘家这次搞得阵仗大哩!听说请了镇上的‘好再来’流动餐厅,桌椅碗筷全都备齐,连灶都不用咱们搭了。建军叔在微信群里发了好几个视频,那排场,啧啧,光是装菜的不锈钢盘子,就亮得晃眼睛哩!”

杨老信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,没有多说话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,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,才被缓缓吐出。他看着青灰色的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扭曲、变形,慢慢散开,最终融入朦胧的晨光里。如今的席面是越来越方便了,什么都有人代劳,主人家只需出钱,便能办得风风光光。可不知怎的,那股子热腾腾、闹哄哄的人情味,却好像也跟着那被拆掉的柴火灶一起,渐渐地凉了下去。他清晰地记得,从前村里谁家办酒,那真是全村的大事。左邻右舍提前好几天就自发来帮忙,女人们围坐在巨大的木盆边,一边择菜、洗菜,一边说着家长里短,笑声能传出老远;男人们则忙着在院子里用土砖垒起临时的灶台,上山砍来干燥的柴火,粗声大气地吆喝着;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,追逐打闹,不小心摔一跤,哇哇大哭,立刻就有大人用沾着面粉的手把他拉起来,塞一颗水果糖,便又破涕为笑。那热乎劲,那亲热劲,比刚出笼的馒头还要暄软,比灶膛里跳跃的火焰还要温暖人心。

约莫十点钟的光景,日头升高了些,驱散了些许寒意。杨老信换上了一件半新的中山装,这是他去镇上开会或吃重要席面时才穿的“礼服”。他对着墙上那块水银有些剥落的旧镜子照了照,理了理花白的头发,然后从床头柜的抽屉深处,摸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,里面装着两张崭新的一百元钞票。他把红包小心翼翼地揣进内侧衣兜,还用手按了按,这才慢悠悠地背着手,朝刘家新屋走去。

刘家的老房子去年就拆了,在原址上盖起了气派的三层小楼,白墙灰瓦,铝合金的窗户亮锃锃的,在这片多是低矮老屋的山坳里,显得格外突兀和显眼,像是个闯错了地方的陌生人。

路上已经有不少人往同一个方向走。几个年轻媳妇穿着颜色鲜艳、款式新颖的羽绒服,边走边低着头刷手机,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。她们的对话顺着风飘进杨老信的耳朵。

“刘家这次可是下了血本,听说一桌标准要八百八哩!酒水还另算。”

“他家大儿子在广东开的厂子听说效益好得很,有钱呗。不过收的礼金也不少,我刚才偷瞄了一眼礼簿,好家伙,都是几百上千的往上写,攀比得厉害哟。”

“可不是嘛,现在人情债越背越重,都快吃不消了。”

杨老信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兜里的红包,那薄薄的两张纸片,此刻竟觉得有些烫手。在十年前,这两百块钱还算个像样的数目,主人家会高高兴兴地收下,嘴里说着“太客气了”。如今,却似乎有些拿不出手了,像是在敷衍。他想起自己六十大寿那年,办了三桌酒,收的最大红包也不过五十元,那时的人情,重在情义,在乎的是那份“人到心意到”的实在。现在倒好,像是明码标价似的,人情成了债,今天你送我三百,明天我得还你四百,生怕少了失了面子,生生把情分变成了冷冰冰的买卖,让他这老派人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
刘家新屋前的坪地,早已被红色的折叠桌椅占得满满当当,足足摆了三十多桌,像一片红色的海洋。角落处,支着几个巨大的遮阳棚,“好再来流动餐厅”的横幅在风中微微晃动。老板娘王姐,一个四十多岁、精明干练的女人,正系着围裙,用带着指挥若定的口气,吆喝着几个年轻伙计在不锈钢灶具前忙碌着。王姐是邻村人,以前在县城开过小饭店,脑子活络,这两年看准了农村酒席市场的商机,东拼西凑买了设备,组建了这支流动餐厅队伍,生意很是不错。

“杨老信!您老来得早啊!”刘家老大刘建军眼尖,远远地就迎了上来,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,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硬盒的芙蓉王,熟练地弹出一支递过来。

杨老信摆摆手,示意自己有烟杆,但刘建军还是执意把烟塞到了他粗糙的手里。“拿着拿着,杨老信,好烟!”杨老信只好道了谢,把那只细长的香烟别在了耳后。他这才从兜里掏出那个揣了一路的红包,递了过去:“一点意思,莫嫌少。”

“看您老说的,您能来就是给我们刘家天大的面子了!”刘建军笑着接过红包,看也没看就塞进随身挎着的皮包里,然后朝身后喊了一嗓子,“记账的!山口村杨老信,礼金两百!”

坪地靠近大门的一侧,摆着一张长长的条桌,后面竟然坐着三位“账房先生”——一位是村里毛笔字写得最好的老先生,正用一支小楷毛笔,在一张大红纸上工工整整地登记;另一位是村里的会计,用圆珠笔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记录;最扎眼的还是第三个,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,居然在用一台银色的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地敲打着。更让杨老信瞠目结舌的是,桌子旁边还立着一个小牌子,上面印着一个黑色的二维码,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正熟练地拿出手机,“嘀”一声扫过,就算是交了礼金。

“现在……现在连人情份子钱,都能用这玩意儿了?”杨老信揉了揉眼睛,喃喃自语,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。

他忍不住好奇,凑过去瞧了一眼那大红纸。纸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金额:王大成400元、李秀英300元、赵小兵600元、张莉莉500元……那些数字在他昏花的老眼里跳动,像一把把冰冷的小锤子,敲打着他心头那份关于人情的古老认知。这哪里是礼簿,分明是一张张人情往来的账单,量出了关系的亲疏,也量出了世道人心的变迁。他轻轻摇了摇头,心里叹了口气,默默走到场地角落那几桌老人聚集的地方坐下。

“看见没,老信,”旁边的李老信凑过来,用烟杆指了指记账的那边,脸上带着调侃的笑,“现在吃个席,跟过去县太爷升堂似的,三个账房先生,还文武齐全哩!”

“可不是嘛,”另一个掉了两颗门牙的老人接话,声音有些漏风,“我听说刘家这次办酒,光是给流动餐厅的成本就要三万多,这还不算烟酒糖茶。不过人家能收啊,礼金少说也能收个五六万,里外里还赚不少哩。”

杨老信没搭腔,只是默默地给自己的烟杆点上火。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,落在不远处玩耍的孩子们身上。他们穿着印着卡通图案的时髦衣服,脚上是闪光的运动鞋,有几个孩子手里还拿着他叫不出名字的、会发光发声的电子玩具,聚精会神地盯着小屏幕。这景象让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童年,那时跟着大人去吃席,能在口袋里装上几颗水果糖、几把瓜子,就是天大的幸福,能高兴好几天。现在的孩子,怕是连那花花绿绿的水果糖,都看不上了吧。

“老信,听说您家建国腊月二十五就回来了?他那喜事,定在啥时候办啊?”李老信吸了口烟,关切地问道。

杨老信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云,像是晴朗的天空突然飘过一朵乌云。他沉默了一下,才低声说:“是,腊月二十五回来。说是……在城里办。”

“在城里办?”李老信提高了声调,“那咱们这些老家伙,腿脚不利索的,可就去不成喽!哎,还想看看你家新媳妇啥模样哩!”

杨老信嘴唇动了动,正要解释些什么,忽然听见场地中央传来一阵更大的喧闹声。只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,吭哧吭哧地抬着一个半人高、需要两人合抱的大红盒子,正吃力地往主桌方向挪动。那盒子扎着耀眼的金边,在冬日的阳光下,反射出刺眼的光芒,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。

刘建军赶忙小跑着迎上去,指挥着他们把盒子放下。不一会儿,他满面春风地回到场地中央,拿起那个连着大音响的话筒,用力吹了两下,试了试音:

“各位乡亲!各位亲友!安静一下,看这里!”他洪亮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坪地,“这是我那不孝的儿子,从广东特意寄回来给他爷爷祝寿的——六层寿桃塔!专门从长沙的大酒店订做的,用的是最新式的什么……哦,烘焙技术!能保存一个月不坏!大家待会儿都分着尝尝鲜啊!”

话音刚落,那大红盒子的侧面被打开,露出了里面的真容——那真是一座由面粉制成的、层层叠起的六层宝塔,每一层都做得飞檐翘角,精巧无比。塔身上,密密麻麻地缀满了粉红色的“寿桃”,每一个寿桃都形态饱满,颜色均匀,上面还点了喜庆的红点,精致得像工艺品,让人几乎不忍心下口。

“哇!”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叹和议论声。不少人立刻掏出手机,挤到前面,对着寿桃塔“咔嚓咔嚓”地拍个不停,闪光灯亮成一片。杨老信也忍不住站起身,踮起脚看了看。确实精致,确实气派,比他这辈子见过的任何寿桃都要精美。但他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,忍不住想:这得花多少钱啊?怕是够村里一户人家半年的嚼用了吧。现在的年轻人,总以为贵的就是好的,排场大就是孝心足,却忘了情义本身才是无价的。这冷冰冰、硬邦邦的“塔”,哪里比得上带着手心温度、蕴含着祝福的手工寿桃呢?

寿桃塔被小心翼翼地抬到了主桌正中央。刘老爷子穿着一身崭新的唐装,在儿孙们的簇拥下,颤巍巍地走到塔前合影留念。儿孙们轮流上前,换着各种姿势拍照,闪光灯亮个不停,老爷子被人扶着,脸上堆满了笑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显然很是享受这份风光。

望着那热闹的场景,杨老信的思绪却飘回了四十多年前。那是他自己大婚的日子,家里穷得叮当响。母亲不知从哪里东拼西凑,弄来了一小袋珍贵的白面,关起门来,偷偷蒸了十几个小小的、歪歪扭扭的寿桃,分给来看新媳妇的孩子们。那时,能吃到一口白面做的寿桃,是多么奢侈、多么幸福的事啊!他至今还记得,母亲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皲裂的手,沾满了白白的面粉,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,但当看到孩子们抢着寿桃时那高兴的样子,她脸上露出的笑容,是那样的满足和欣慰,比眼前刘老爷子脸上的笑容,似乎更真切,更动人。那种带着体温和母爱的寿桃,比眼前这座华丽却冰冷的宝塔,更让他怀念,更暖他的心。

“杨老信!杨老信!”刘建军的喊声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回来,“您也过来,跟这寿桃塔合个影呗!沾沾喜气!”

杨老信像是被惊着了,连忙摆摆手,重新坐回凳子上,连声说:“不了不了,老了,不上相,不上相。”

到了十一点半,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。刘建军拿着话筒再次走到场地中央,清了清嗓子,音响里传出刺耳的反馈音,让不少老人皱起了眉头。

“各位乡亲!各位亲友!大家安静一下!”他声音洪亮,“今天,感谢大家百忙之中,来参加我父亲八十寿辰!现在啊,上头政策也提倡节俭办酒,移风易俗,咱们就长话短说——没啥好招待的,就是些家常菜,酒水管够!大家一定要吃好!喝好!”

话音落下,宴席正式开始。这开场白简短得让杨老信有些意外。他记得从前吃席,主人家都要站在高处,长篇大论一番,感谢祖宗保佑,感谢亲朋光临,感谢帮忙的邻里,言辞恳切,情意绵绵。如今倒是一切从简了,效率是高了。可杨老信总觉得,这简掉的,似乎不只是那些客套话,连带着那份对传统仪式的郑重其事的心意,好像也跟着一起被简化掉了。

穿着统一围裙的流动餐厅伙计们,开始像流水线一样上菜。他们端着巨大的不锈钢托盘,穿梭在红色的桌椅之间。油亮发亮、颤巍巍的红烧肉;整只的、炖得骨酥肉烂的土鸡;肥瘦相间、酱香浓郁的梅菜扣肉;炸得金黄酥脆、撒着椒盐的鱼块;还有油焖大虾、红烧狮子头、八宝饭……一道道硬菜接踵而至,足足十六个菜,很快就把圆桌摆得满满当当,层层叠叠,几乎看不到桌布的本色。

“现在的席面,真是肉多菜少,油水足啊!”李老信夹起一大块五花三层的红烧肉,满足地放入口中,眯着眼慢慢咀嚼,油脂从他的嘴角微微渗出。

杨老信却吃得不多,动作也有些迟缓。他尝了一口看起来很诱人的鸡肉,肉质还算嫩,调料的味道也很足,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是了,少了那股子柴火灶慢炖出来的、特有的烟火香气。他想起从前吃席,主家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,请来的厨师都是乡里有名的“大师傅”,在院子里搭起临时的土灶,烧着从山上砍来的、带着松脂香的干柴。那火候的掌握,全凭经验,那炖出来的肉、熬出来的汤,味道才叫一个醇厚,一个香!那是独一无二的味道,带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。现在的流动餐厅,用的是猛火煤气灶,追求的是速度和标准化,菜是批量生产出来的,味道虽然不差,甚至可以说“不错”,但却千篇一律,少了那份独一份的、倾注了时间和诚意的用心。

“杨老信,您怎么不动筷子啊?多吃点!”同桌的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,是村里跑运输的,见他吃得少,热情地招呼道,“这菜味道不错哩!比自家做的好吃多了!”

杨老信抬起眼,笑了笑,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一些:“老了,胃口小了,吃不动这么多油荤了。”他端起面前那杯浑浊的土茅台,轻轻抿了一口,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。他心里明白,不完全是胃口小了,是心境变了。这满桌的鸡鸭鱼肉,这过量的油盐酱醋,竟比不上记忆深处那碗用柴火慢慢煨出来的、清澈见底的萝卜汤来得暖心暖胃。

正吃着,刘建军携扶着老父亲,开始逐桌敬酒。轮到杨老信他们这桌时,刘老爷子虽然步履蹒跚,但眼力还好,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个老伙伴。

“杨老弟!哈哈哈,你可来啦!我就说嘛,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!”刘老爷子满面红光,声音洪亮,带着酒后的兴奋,用力拍了拍杨老信瘦削的肩膀。

“老哥八十高寿,是大喜事,我能不来吗?祝老哥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!”杨老信赶忙端起面前的酒杯,站起身,与刘老爷子碰了一下杯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“同喜同喜!”刘老爷子高兴地一饮而尽,然后凑近了些,压低了些声音问:“听说……听说你家建国小子,也要办喜事了?日子定了没?到时候可得好好热闹热闹!咱们这帮老家伙,又能凑在一起喝一杯了!”

杨老信脸上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,像是被说中了心事。他含糊地应道:“是……是快了。孩子们……孩子们说在城里办,方便些,女方家也在那边。”

刘老爷子人老成精,看出他神色间的些许不自然,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,表示理解:“懂!我懂!现在年轻人都喜欢新式的,什么草坪婚礼、酒店婚礼,讲究个浪漫,嫌咱们乡下土气。不过啊,”他话锋一转,声音又提高了些,“怎么着也得在村里补请几桌!让咱们这些老伙计们,都见见新媳妇,认认门,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?”

这话可真说到了杨老信的心坎上。他重重地点了点头,心里那股郁结之气似乎散了一些,盘算着晚上回去,无论如何得再给儿子打个电话,好好说道说道。他不是那种不懂变通、顽固不化的老人,他也知道时代不同了。只是他觉得,人不能忘本。村里的这顿酒席,不只是一顿饭,更是一种认祖归宗的仪式,是让新媳妇认识大家、也让大伙儿认识新媳妇、把她真正接纳进这个宗族乡土社会的重要环节。这根,不能断。
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席面上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。男人们几杯酒下肚,脸泛红光,开始大声地划拳行令,“五魁首啊!六六六啊!”的吆喝声此起彼伏;女人们则凑在一起,交头接耳,聊着各家的孩子、丈夫、公婆,分享着村里的最新八卦;孩子们吃饱了,开始在桌椅的缝隙间追逐打闹,尖叫嬉笑声不绝于耳。杨老信静静地坐在这一片喧嚣之中,像一块沉默的礁石。他感受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热闹,心里却泛起一丝淡淡的疏离感。他看见隔壁桌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,从开席到现在,一直低着头,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,偶尔抬起头,也是眼神空洞,连同桌的人都不怎么交流。这让他想起从前,吃席是联络感情、交流信息的最好时机,大家把酒言欢,无话不谈,真诚而热烈。如今,人是坐在一起了,心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,各自沉浸在一个小小的发光屏幕里。

“杨老信,您是真老了吧?”李老信带着几分醉意,打趣道,“我记得您年轻那会儿,可能喝了!半斤白酒下肚,脸都不带红一下的,现在怎么滴酒不沾了?”

杨老信宽容地笑了笑,脸上的皱纹像秋日湖面的涟漪:“是啊,老了,不中用了。”

其实他心里清楚,他不是不能喝,只是觉得这酒,喝不出从前的味道了。他记得三十多年前,村里谁家办酒,那真是“一家有事,八方支援”。桌椅碗筷盘碟,都是左邻右舍一家凑几件,拼凑起来的,虽然大小不一,花色各异,却透着股亲热劲。女人们提前一天就来帮忙洗菜切菜,手脚麻利,笑语喧哗;男人们负责搭灶、拾柴、挑水,干得满头大汗,却心甘情愿。吃席,不光是吃那顿饭,更是全村人齐心协力、共同办成一桩喜事的热闹和亲近,那份参与感,那份融入感,才是酒席真正的“味道”。

如今,一切都太方便了。请流动餐厅,一条龙服务,主人家出钱就行,省心省力,连碗筷都不用自己洗。可那种亲如一家的感觉,那种休戚与共的乡情,似乎也跟着这“省心”一起,渐渐地淡了,薄了。杨老信忽然间有些明白了,他固执地怀念的,或许并不完全是柴火灶,而是大家围在一起烧火、添柴、聊家常时的那份毫无隔阂的亲近;他眷恋的,也并不完全是手工寿桃,而是母亲在揉捏面团时,那份倾注其中的、无法用金钱衡量的爱与祝福。

饭后,太阳已经开始偏西,客人们陆陆续续开始离席。女人们忙着找来一次性塑料餐盒和塑料袋,把桌上没吃完的菜仔细地打包,准备带回家;孩子们则人手一份主人家回赠的礼品袋,里面装着糖果、饮料和小玩具。杨老信也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坐得有些发麻的腿脚,准备回家。

“杨老信!等等!别急着走!”刘建军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,快步追了上来,“给您打包了点菜,都是没怎么动过的,带回去晚上让秀英热热吃,省得再做晚饭了。”

杨老信本想像往常一样推辞,但看到对方满脸的诚意,想到如今这打包剩菜也成了惯例,便不再客气,接了过来。塑料袋很沉,里面除了几个装菜的餐盒,还有两个用独立小塑料袋装着的、精致的寿桃。

回家的路,被西斜的日光拉得很长。阳光变得柔和,金灿灿地洒在田野、屋舍和蜿蜒的村路上,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。杨老信走得很慢,背着手,低着头,似乎还在回味着今天席上的种种。不时有相熟的村民骑着摩托车或电动车从他身边经过,按一声喇叭,打个招呼:“杨老信,吃席回来啦?”

“嗯,回来了。”杨老信抬起头,应一声,脸上露出些许笑意。他忽然觉得,自己先前似乎有些过于执拗了。时代在前进,就像这车轮,总要碾过旧的轨迹。他停下脚步,看着远处刘家那栋崭新的楼房,在夕阳下泛着光,心里某个角落,似乎松动了一些。

走到自家院门前,他看见隔壁家那两个五六岁的双胞胎小子,正在门口的土堆边专心致志地玩着泥巴,小脸上、衣服上都沾满了泥点,却笑得无比开心。他心中一软,想起儿子建国小时候,也是这般无忧无虑,浑身是土,却天真烂漫。他走过去,把手里的那两个精致的寿桃递给他们:“喏,拿去吃吧。”

两个孩子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眼睛一亮,高高兴兴地接过去,脆生生地说了句“谢谢爷爷!”,便蹦蹦跳跳地跑回家去了。看着孩子们雀跃的背影,杨老信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。时代在变,孩子们在长大,老一辈的念想和规矩,总要找到新的、能让下一代理解和接受的方式传承下去。一味地固守和抱怨,恐怕只会让代沟越来越深。

秀英正在院子里晒被子,用力拍打着棉絮,扬起细细的灰尘在阳光中飞舞。见他回来,停下手中的活计,问道:“爹,回来啦?席面怎么样?热闹不?”

“热闹,菜也好,量也足。”杨老信简短地回答,把手里沉甸甸的塑料袋递给秀英,“刘家给的剩菜,你晚上热热吃,别浪费了。”他顿了顿,像是经过深思熟虑,又补充道:“现在的席面,有现在的好。干净、方便,味道也……不算差。只是我们这些老人家,念旧,总惦记着老黄历,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。”

秀英惊讶地停下了拍打被子的动作,转过头看着公公。她没想到,一向对新生事物颇有微词、今天早上还闷闷不乐的老人,去吃了一趟席,竟会说出这样通情达理、近乎反思的话来。她心里一暖,连忙应道:“哎,是啊,爹。现在是有现在的好處。您能这么想,那就最好了。”

杨老信没再说什么,默默地走进堂屋,重新在那把他坐了几十年的老竹椅上坐下,竹椅发出“吱呀”一声熟悉的呻吟。他的目光,又一次落在那本厚厚的日历上。腊月二十三,沟口村陈家嫁女;腊月二十八,本村赵家新屋落成典礼……春节前的席面,还多着呢。他忽然觉得,这些红色的圈圈,不再那么刺眼了。

秀英跟了进来,脸上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又掩藏不住的喜色,说:“爹,刚才您不在家的时候,建国又来电话了。”

“哦?”杨老信抬起眼。

“他说腊月二十五准带女朋友回来,在家住两晚,腊月二十七再一起回城。”

杨老信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,腰板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些:“好啊!好啊!能回来住两天就好!”

秀英观察着他的神色,继续往下说,语速加快了些:“他在电话里还说……在城里办婚礼,主要是女方家的意思,他们那边亲戚朋友多,在城里方便安排。但是!”她特意加重了语气,“建国他拍着胸脯保证了,肯定要在村里补请五桌!就请咱们最亲的本家、还有您平时处得最好的那些老伙计们!”

“五桌……”杨老信喃喃道,眼里的光又亮了些,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,“五桌好,五桌够了。人不多,正好说话。你跟建国说,新媳妇要是穿不惯咱们这儿的红旗袍,就穿她自己喜欢的洋装,咱们不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老礼,人来了,心到了,就行。”

秀英简直要喜出望外了,她没想到公公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。她趁热打铁,声音都轻快了许多:“我跟建国在电话里也商量了,就按您的意思来办!不请流动餐厅,咱们自己操办!就在咱家这院子里,自己搭灶,我去请咱村手艺最好的李厨子来掌勺。碗筷桌椅不够,就去邻家借,就像……就像以前那样!”她顿了顿,又说:“新媳妇我也通过手机视频见了,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,白白净净的,说话也温柔。她说了,特别尊重咱们老家的规矩,还特意向建国打听咱们这儿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礼数,说不能失了礼呢!”

杨老信听着,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切而舒展的笑容,那笑容从嘴角一直蔓延到眼尾,像秋日里盛开的菊花:“这样好!这样好!自己操办,热闹!有人气!”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时候的场景,院子里支起大灶,火光熊熊,香气四溢,老伙计们围坐在一起,大声说笑,孩子们在院子里奔跑……那份久违的、纯粹的喜悦,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间。“现在的年轻人有现在的活法,咱们老的,也不能总抱着老皇历不放,也该学着接纳新事物了。”他想起刘家那个精致却冰冷的寿桃塔,虽然贵得咋舌,但终究是孙子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份孝心;想起王姐那高效却缺少人情的流动餐厅,虽然少了柴火香,却也实实在在地让主人家省了不少心,让像她这样的农村妇女有了新的营生。“老传统和新事物,未必就一定是水火不容的。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。

秀英惊喜地连连点头:“哎!哎!爹,您能这么想,真是太好了!我这就去给建国回个电话!把您的话都告诉他!他听了准高兴!他还说,女方家父母也通情达理,特意问了咱们这儿的老礼数,说该有的环节一个都不能少,要按老规矩来呢!这说明人家看重咱们建国,看重咱们家!”

夕阳终于收敛起最后一道余晖,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晚霞给天际线染上了一抹瑰丽的紫红色。杨老信还静静地坐在堂屋的老竹椅上,没有点灯。窗外的暮色如同温柔的薄纱,笼罩着静谧的小院。秀英在厨房里边热着从刘家带回来的剩菜,一边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一首轻快的小调。杨老信侧耳听了听,那调子很熟悉,是多年前村里办喜事时,女人们帮忙准备宴席时常会唱起的古老歌谣,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过了。这歌声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记忆的闸门,也让他的心,变得更加柔软。

这时,院门外传来电动车刹车的声音。不一会儿,流动餐厅的王姐探进头来,她刚收工回家,脸上带着忙碌一天的疲惫,但笑容依旧爽朗:“杨老信!在家呢?我听村里人说,您家建国快办喜事了?恭喜恭喜啊!需要帮忙尽管开口!桌椅碗筷、灶具厨师,我这儿都现成的,肯定给您最优惠的价!”

杨老信闻声,从竹椅上站起身,走到门口,对着王姐,很认真地摇了摇头,但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:“谢谢王老板好意!心领了!不过这次啊,我们想自己家里人动手操办,虽然累点,但是热闹,有味道。”

王姐愣了一下,随即也明白了什么似的,笑了起来,那笑声很敞亮:“理解!理解!自己操办是更有味道!那是自家的喜气!要是到时候碗筷桌椅不够用,您千万别客气,我那儿有新的,随时过来拿,借给您用!”

“那先谢谢王老板了!”杨老信心里蓦地一暖。他看着王姐骑着电动车远去的背影,融入了暮色之中。时代确实是变了,可乡里乡亲之间这份互帮互助的情分,其实还在,只是换了种更现代、更务实的方式在延续。流动餐厅也好,老式灶台也罢,不过是形式不同,其内核里那份希望对方好、愿意出手相助的淳朴情义,从来不曾真正改变。

他想起明天沟口村陈家的嫁女宴,缓缓地站起身,准备早点洗漱休息。只要这双腿还能走动,只要这身子骨还硬朗,这村里的席面,他还是要一家一家地去吃下去的。毕竟,在这湘西南的层层山峦里,在这一个个古老的村落中,“吃席”这两个字,早已超越了字面本身的意义。它不光是去吃那顿饭,去送那份礼,它更是他们这些老人们一辈子的社交方式,是情感纽带,是精神寄托,是活在集体中的证明。而更重要的,是让这份蕴含在“吃席”中的,关于人情、关于乡土、关于传承的古老念想,能够在新的时代里,找到新的、充满生命力的方式,一代一代,传承下去。

他拿起那个从刘家带回来的、独立包装的寿桃,小心翼翼地撕开塑料薄膜,掰开一半,送到嘴边,慢慢地品尝起来。细腻的豆沙馅的甜味,混合着奶香味的柔软面皮,在口中缓缓散开。这一次,他闭上眼,仔细地、用心地品味着,似乎真的尝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滋味——那不仅仅是一种对往昔岁月的怀念,更是一种老传统与新生活相互理解、彼此包容、最终达成和解后的,淡淡的、却悠远绵长的甘甜。

远处,不知是谁家的厨房,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,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,缱绻地、执着地向上攀升,在晚霞的余晖中,与暮色缠绕成一片温暖的雾霭。杨老信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熟悉的、带着饭菜香气的空气,那里面,似乎既有记忆深处那令人安心的柴火香,也有新时代里,这平凡而真实的、千家万户的烟火气。

他终于彻底地想通了。变的,终究只是外在的形式。而永远不变的,是人们对美好幸福生活的永恒向往,是家庭和睦、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,是邻里相亲、互帮互助的淳朴乡情,是这代代相传、生生不息的人间真情。只要这“根”还在,这“魂”未丢,无论席面怎么变,无论时代如何前行,生活,总会朝着更美好的方向,稳稳地走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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