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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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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0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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电线杆上的鸟

那电线杆便立在巷口拐角处,是水泥的,灰扑扑的,遍体鳞伤似的布满了风雨的刻痕,间或夹杂着些顽童用粉笔或石子划下的、歪歪扭扭的涂鸦。它顶上牵着几股黑沉沉的电线,纵横交错,像一张极疏朗的、野心勃勃的网,执意要兜住那片漫无边际的天空。我每日从它底下走过,总是匆匆的,目光垂向地面或被前方的事务牵引,从不曾为它停留片刻。直到那个无所事事的、心神涣散的午后,我泡了一杯茶,立在窗前,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,最后,竟被那电线杆顶端的一个小黑影给钉住了——仿佛整个空旷的世界,忽然被一个沉默的标点给锚定了。

那是一只鸟。隔得远,辨不清是麻雀,是乌鸫,还是别的什么。它只是那么静静地栖着,像一个黑色的、饱满的逗号,点在那一大片空荡荡的、灰白的天幕上。它不叫,也不动,连最轻微的偏侧都无,仿佛是与那水泥的杆子、黝黑的电线,一同从开天辟地时就长在那里了,成了这街景里一件被遗忘的、固有的配置。这凝然不动的姿态,忽然给了我一种奇异的感觉。平日里见着的鸟,总是一群一群的,啁啾着,慌慌张张地从这片屋檐掠到那片树梢,是热闹而琐碎的。而这一只,却这样的孤独,又这样的安于孤独,仿佛这喧嚣的人世与它全然无干。

我的目光,便再也离不开它了。心里竟无端地生出些软软的羡慕来。在这扰攘的、密不透风的人世间,我们谁不是被无数无形的线牵引着呢?工作的线,家庭的线,人际的线,情感的线,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与责任的线,密密匝匝地捆缚着周身,让我们像舞台上踉跄的木偶,难得有片刻真正静下来、与自己相对的时候。我们总在奔走,总在追逐,仿佛一停顿,便被时代落下了。而它,这只无名的鸟,却可以这般自在地,选择一根最不起眼、最冰冷的水泥柱子,便将自己全然地、心安理得地安顿下来。它什么也不背负,它的世界,只在它的两爪之间,在它羽翼所能覆盖的那一小片地方;它的富足与安宁,也全在它那颗小小的、不为外物所动的心脏里。

这凝望,便把我的思绪也拉得悠长了,仿佛溯着时间的河流向上游漂去。我想起古时候的鸟,它们栖息的,该是另一番温润的景象吧。它们该是停在“庭中有奇树”的青青枝桠上,那枝叶间或许还缀着些晨露;或是藏在“榆柳荫后檐”的蓊郁林木里,在陶渊明的酒壶旁听着他吟哦。那些枝干,是带着生命的温润与弹性的,随着风,会微微地起伏,像一个温存的、有生命的胸膛。鸟儿的梦做在上面,大约也是柔软而香甜的,浸透了草木的清香与月光的清辉。便是月明惊醒了鹊鸟,使它从“别枝”上飞起,那“别枝”也是有情有义的,是南国之嘉木,而非这冰冷坚硬的、人造的物事。

思绪飘得远了,又落在一卷绢素上。那是宋徽宗的画。那位亡国之君,将他那过于精致的、对于美的全部癖好与绝望,都细细地描摹在了笔下的翎毛中。他画的鸟,是栖在珍奇的、孔窍玲珑的太湖石上,或是傲立于雪地寒梅的疏枝之巅。每一片羽毛都用工笔渲染得光华灿烂,眼神里是一种被宫廷驯养了的、机警而安闲的神气。那是艺术的鸟,是供人赏玩的鸟,是“太平瑞兆”的符号与象征,羽翼上沾着金粉与丹砂的气息,早已失了野性,也失了真正与风雨寒暑相搏的、生命的悍烈。它们被框在精美的裱褙里,与我这窗外这只默然立于工业产物之上的、野性的精灵,是多么的不同呵。

我窗外的这一只,它是野的,是浑然天成的。它不属于任何人的庭院,也不点缀任何人的画轴。它脚下的电线杆,虽则冰冷、生硬,带着一种功能主义的无趣,却是一种现代意义上的、赤裸裸的真实。它没有伪饰,不提供温柔的假象,它就那么直挺挺地、坦然地站在那里,宣告着一个工业与后工业时代的来临,一种与泥土和根脉分离的生存方式。而这鸟,竟将这钢铁与水泥的骨骼,当作了它的自然,它的“奇树”,它的“梅枝”。这是一种怎样顽强的、富于韧性的适应呢?它仿佛在用它沉默的存在宣告:无论这世界变成什么模样,是桑田还是沧海,是森林还是钢窟,生命总能找到它栖身的位置,孤独总能寻得它表达的方式。

风忽然大了一些,那几股黑线开始嗡嗡地鸣响,像一张被无形的手指拨动了的、紧张的琴弦,奏着无人能解的乐章。那鸟的身子微微地晃了一晃,为保持平衡,它调整了一下爪子的位置,我能想象那爪尖紧扣电线时传来的、冰凉的、带着一种滑腻的、不牢靠的触感。这毕竟不是温暖的、有生命的枝柯啊。它那一晃,竟让我的心也随之一悬。这片刻的安稳,原也是岌岌可危的,是须臾不可松懈的。

这便又让我想起一些电线上的别的景象来。在夏日的黄昏,或是秋晴的午后,我也曾见过成群的燕子或麻雀,密密地、挨挨挤挤地排在电线上,像是给五线谱填满了活泼的、跳跃的音符。它们叽叽喳喳地,仿佛在开一场永无休止的、喧闹的会议,又或是在急切地交换着一天里各自的见闻。那是热闹的,充满了市井的、烟火气的快乐。而我眼前的这一只,却始终是沉默的,独处的。它不参与那些合唱,它只愿做一个孤独的聆听者,听风穿过电线孔隙时那幽咽的哨音,听远方市声那沉闷的、永不停歇的轰鸣,或许,也听它自己内心的声音。

天色,不知不觉地,一分一分地暗下来了。由原先的灰白,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赭黄,像是陈年的宣纸,被时光浸透了的颜色。远处的楼宇,轮廓开始模糊,软化,融化在这沉沉的、步步紧逼的暮色里。巷子里有人家亮起了第一盏灯,昏黄的,光晕小小的,像一个疲惫的守望者,努力地驱赶着一小圈的黑暗。

那只鸟,在灰色的天幕下,成了一个更黑的、更坚实的剪影,仿佛是用最浓的墨剪出来的。

忽然,毫无征兆地,它动了一下。它把头缓缓地、坚定地转向了两南,久久地,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方向。那个方向,越过一片片鳞次栉比的、鸽子笼似的屋顶,再往外,是该有一条河的。河的那边,是些起伏的、长满了郁郁葱葱树木的山丘。它是在望它的来处么?望那一片在记忆中或许已经不甚分明的、真正的、原始的山林?那山林里,有它祖辈相传的巢,有松涛的吟啸,有溪涧的潺湲,有它同类们自由而嘹亮的、未经驯化的歌哭。

它此刻,站在这人造的、光秃秃的“树”上,像一个离家的孩子,回望着那一片渐沉的、自然的故土,心里在想些什么呢?它是否会感到一种淡淡的、无法言说的、浸入骨髓的惆怅?抑或,它早已将这里视作了新的家园,那回望,只是一种无意识的、流淌在血脉里的古老习惯?我无从得知。我只看见它那个凝望的姿态,被暮色勾勒得如此庄严,又如此苍凉,像一尊现代都市里的、怀想的雕塑。

它终于又转过头来,轻轻地理了理翅边一根或许被风吹乱了的羽毛。那是一个决断的、准备启程的姿态。然后,它双腿一蹬,翅膀“呼”地一声全然展开,便毅然离开了那根承载了它许久的电线。它没有鸣叫,仿佛告别是无需声音的;也没有盘旋留恋,只是径直地,像一枚黑色的、坚定的箭镞,射向那愈发浓稠的、无垠的夜色里,倏忽间,便不见了踪影,仿佛被那巨大的夜幕全然吞没了。

电线空了。世界复又归于沉寂,或者说,那属于人类的、嘈杂的市声重新占据了主导。

那几根黑线,在暮色中重又变得寂寞而僵硬,微微震颤着,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。方才那只鸟长久的栖息,那充满张力的凝望,那引发我无穷遐思的孤独,都像是一场午后的白日梦,了无痕迹。巷子里的人声,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,远处电视的嘈杂声,渐渐清晰起来,织成一张现实的网,将我牢牢地拉回这烟火缭绕的人间。

我依然站在这窗内,被我的四壁围困着,被我的俗务与思绪牵绊着。我终究无法像那只鸟一样,振翅便可飞入无边的夜空,将一切羁绊洒脱地抛在身后。但我心里,却仿佛有什么东西,跟着它一同去了。是那一份对于精神自由的向往么?还是那一种安于孤独、并在孤独中寻得内在秩序的勇气?

我不知道。我只觉得,那根灰扑扑的、我曾熟视无睹的电线杆,从此在我眼里,是不同了。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僵死的、功能的物体。它成了一个见证,一个渡口,一个精神的坐标。明日的黄昏,或者后日的清晨,当再有鸟儿飞来,静静地栖于其上,向着渺远的来处凝望时,那便又是一段无言的、关于停留与远方、束缚与自由的故事,要在这城市的上空,悄悄地、一遍又一遍地展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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