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便是我与它,在这深秋的、微凉的晨光里,一场静默的相遇了。
我的脚步,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,终至于停住。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,我仰起头,静静地看它。旗杆是笔直的,闪着清冷的金属光泽,像一个沉默的、忠诚的卫士。而那面旗,此刻是静静地垂着的,仿佛还带着夜的慵懒与温存,紧紧地拥抱着旗杆,不曾舒展。它是厚重的,一种经历了风雨洗礼后的、沉静的厚重。那鲜红的底子,在曦光与阴影的交界处,并非一味地耀目,反倒像一块收敛了火焰的、温润的玛瑙,内里蕴蓄着无尽的热。那五颗星,尤其是那颗大的,也静静地嵌在那儿,不言不语,像是沉思着的巨人的心。
看着它这般静穆的模样,我几乎要忘了它迎风招展时的猎猎声响了。风还未起,万物都似乎在屏息等待着什么。这寂静,反倒给了我细细端详的余地。我的目光,便顺着那光滑的旗杆,一寸一寸地向上爬,最后,全然落在那一片沉静的红色上。这红色,看久了,竟不单是颜色,仿佛成了一个漩涡,要将人的思绪都吸了进去。
我的思绪,便有些飘忽了。我想起的,并非那广为人知的戈壁传奇,而是一段更为幽微、几乎被遗忘的私人记忆。那是在南方一个多雨的、地图上寻不见名字的山坳里,我曾随学校慰问团去过一个早已移交地方的、空荡荡的旧厂区。几排苏式风格的、被藤蔓与湿气侵蚀得墙皮斑驳的红砖房,孤零零地陷在无边的绿意里,像几个完成了历史使命、安然休憩的老者。就在那片废弃的篮球场边,竟还立着一根水泥旗杆,顶上有一面这样的旗,早已被山里的风雨漂洗得泛白,边缘也破损成了流苏状,却仍旧系在杆头,在那种能渗入骨头的、潮湿的风里,用一种近乎固执的、疲惫的姿态,偶尔,微微地颤动一下。
那时给我们做向导的,是一位看守厂区的老师傅,姓罗,黑红脸膛,走路有些跛,话极少。他领我们走到那旗杆下,并不仰头,只是用脚碾着地上的一块碎砖,半晌,才用浓重的乡音说:"八三年,最后一批机器拆走那天,也是这么个阴天。"他顿了顿,目光掠过那些寂静的厂房,望向山外,"那时候,这旗子每天清早都升上去,晚上降下来。几千号人,上班下班,都从它底下过……热闹得很。现在想想,我们那会儿流的汗,不就是给后来人铺的路么?"
他没有说他们具体造过什么,我们也没有问。他只是弯腰,从旗杆座边的杂草丛里,捡起一颗锈蚀的、几乎辨认不出原貌的滑轮零件,在粗粝的掌心里掂了掂,那眼神里,没有过多的感伤,倒有一种如土地般厚重的坦然。然后,像完成一个仪式般,又轻轻把它放回了原处。那一刻,看着他那张被山风与岁月刻满了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,再看看那面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独自飘零的、褪了色的旗,我忽然明白了。那旗,对于他,以及他那些早已星散、或许再也聚不齐的工友们,不只是一段青春的纪念碑,更像是一块深埋于大地的基石。他们曾将生命中最滚烫的、最鲜亮的一段年华,毫无保留地,浇铸进了那些轰鸣的机床、那些冰冷的钢铁里,最终,凝固成了这山坳里无言的沉默,托举着山外日新月异的喧响。那旗上褪去的红,并非消散,而是渗进了脚下的土地,化为了滋养未来的、无声的养分。
我的思绪继续飘荡,想起了另一段与旗有关的往事。那是在北方的一个边陲小镇,我曾在深冬到访。天地间只有两种颜色:皑皑的白雪与湛蓝的天空。就在那片无垠的雪原上,我远远地望见了一个哨所,哨所顶上,一面红旗在零下三十度的寒风中猎猎作响。那红色,在纯白世界的映衬下,鲜艳得几乎有些不真实,像一簇在冰原上燃烧的火焰。我走近了些,看见哨兵笔直地站在哨位上,他的眉睫上都结满了霜花,脸庞冻得通红,但身姿却如他身后的旗杆般挺拔。我们无法交谈,他只是向我微微颔首,目光坚毅而平静。那一刻,我忽然懂得了什么叫"守护"。那面在极端严寒中依旧飘扬的旗,与哨兵的身影重叠在一起,构成了一幅让我永生难忘的画面。它告诉我,有些坚守,是在人迹罕至之处,是在刺骨的寒风中,是在日复一日的孤寂里。那旗上的红,也因此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——它是用忠诚与信念守护着的火种,确保这片土地的安宁与温暖。
一阵稍大的、带着城市气息的风,恰在此时,从高楼峡谷间旋了过来,将我从那片湿绿的山坳和那片冰天雪地的边陲拉了回来。眼前的旗,仿佛一个从沉睡中苏醒的巨人,身子微微一颤,那收敛着的、厚重的红色,便开始动了。起初是极缓的,带着些迟疑,像蝴蝶试探着初次振动它濡湿的翅膀。随即,风给了它更多的力量与勇气,它开始舒卷,飘荡,将那紧紧拥抱的姿态,彻底地、慷慨地打开了。
这一打开,便是全然不同的气象了。那一片红,方才还如玛瑙般温润内敛,此刻,在完全跃入晨光之后,竟变得那般绚烂,那般灼热,像一团被风鼓动起来的、活的火焰。它不再是一件静物,它有了呼吸,有了脉搏,有了生命。它哗的一声飞扬起来,那声音,清亮亮的,利落落的,像一道划破长空的号令。旗面在空中尽情地伸展,翻滚,卷起又铺开,画出无数道饱满而有力的、流动的曲线。那五颗星,也在这流动的红色海洋里,跃动着,闪烁着,不再是沉静的思想者,而成了欢快的、明亮的音符,在演奏一曲无声的、雄壮的乐章。
我望着它,心里那份由回忆带来的、潮湿的沉重与边陲的凛冽,竟也被这飞扬的姿态一扫而空,转化为一种清澈而坚实的力量。那山坳里的旗,是一种深沉的奠基,一种无言的托举;那雪原上的旗,是一种坚韧的守护,一种无畏的担当;而眼前的这面旗,却是一种蓬勃的开始,一种流动着的希望。它们本是一体,是同一生命在不同岁月、不同境遇里的多种表情。一个在诉说“我们曾奋斗过”,一个在宣告“我们正守护着”,一个在高歌“我们将前行”。
风更劲了些,旗的声响也愈发激越。这声音,让我想起许多相似的声响来。我想起小学时,每个周一清晨,全校师生站在土操场上升旗,那旗在简陋的滑轮拉动下上升,发出的也是这种哗哗的、令人心神激荡的声音。那时我们唱着歌,小手举在额前,行着并不标准的礼,心里是懵懂的,却是庄严的。那混杂着泥土气息和童声的早晨,如今想来,竟是爱国主义教育最初、也最深刻的烙印。我又想起多年前,在电视机前,看香港回归仪式的情景。当五星红旗在凌晨的香江之畔冉冉升起,伴随的是庄严的国歌和军人铿锵有力的正步声。那一夜,不知有多少家庭像我们家一样,彻夜未眠,祖父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。他反复念叨着:"回来了,终于都回来了……"那面旗的升起,于国家是主权的象征,于我们这寻常百姓家,却是了却祖辈夙愿、洗刷百年屈辱的情感宣泄。那旗声里,便也融入了历史的叹息与一个民族重新挺立的自豪。我还想起在遥远的异国,唐人街的春节庆典上,我们的同胞们聚集在使馆前,看着它,唱着国歌时,那哽咽而又骄傲的声调。对游子而言,这面旗是故乡的云,是母亲的目光,是所有乡愁的最终寄托。这面旗的声音,原来早已编织进无数人生命的交响里,成了背景里最厚重、最不容忽视的一种和声。
不知不觉间,我的周遭已不再是方才的寂静。上班的人多了起来,自行车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,汽车也发出了低沉的轰鸣。阳光变得明亮而温暖,彻底驱散了清晨的薄雾与凉意,将整条街道,连同那面飞舞的旗,都镀上了一层鲜活的金色。几个孩子,由老师领着,正从街的那头走来,他们仰着小脸,指着那面旗,咿咿呀呀地说着些什么。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,风风火火地从我身边跑过,他抬头望了一眼那旗,脚步似乎也变得更加轻快有力。街角的修车摊前,老师傅直起腰,用沾满油污的手背擦了擦额角,也正望着那片飘扬的红色,目光平和。更远处,新开的商铺正在卸下门板,准备开始一天的营生;送报的邮差骑着绿色的自行车,将带着油墨香的报纸精准地投进一个个信箱;早餐摊的蒸汽袅袅升起,混着油炸食物的香气,勾引着行人的食欲……这一切,构成了一幅生动而真实的市井生活图卷。
我不再停留,迈开脚步,汇入了这流动的人潮。风依旧在吹,旗依旧在我头顶的上方,呼啦啦地响着。那声音,不再让我感到孤独,反倒像一种陪伴,一种鼓舞。它仿佛在说,看,这就是生活,有静默的坚守,也有热烈的飞扬;有山坳里深埋的基石、雪原上屹立的界碑,也有这市井街巷里、由无数平凡梦想汇聚而成的蓬勃生机。那一片飞扬的、炽烈的红,并未高高在上,它已落下来,落进了少年奔跑的脚步里,落进了修车师傅平和的目光里,落进了早餐摊升腾的蒸汽里,落进了邮差车铃的清脆声响里,也落进了我这颗,正走向新的一日的人间平常心里。
我走着,穿行在这被晨光与旗帜映照着的街道上。忽然想起宋代诗人杨万里的一句诗:"正入万山圈子里,一山放过一山拦。"人生的旅程,何尝不是如此?我们翻过一座座山,以为到了终点,眼前却又出现新的山峦。而那面旗,它见证过我们民族翻过的最艰难的山峦——那些战火、那些贫瘠、那些封闭的岁月,它身上凝聚着如罗师傅一般的无数建设者的汗水,也浸染着如哨兵一般的守护者的忠诚;如今,它又飘扬在我们攀登新的高峰的路上。这路上,有汗水,有疲惫,有困惑,但看着它在前方招展,想起那些深埋的基石与无畏的守护,心中便总会升起一股力量,一股相信"走过去,便是一片天"的力量。
旗,依旧在飘扬。它将在这晨光中飘扬,在正午的烈日下飘扬,在黄昏的暮色里飘扬,在每一个平凡而不平庸的日子里飘扬。它飘扬在校园,飘扬在边关,飘扬在都市,飘扬在乡村,飘扬在每一个需要信念、需要力量、需要标明"这里是中国"的地方。而我,我们,都是这飘扬之下的行者,带着各自的记忆与故事,背负着从先辈那里继承来的使命与属于我们这代人的平凡梦想,走向前方,走向那片被历史之光点亮、被奋斗之火照亮的、充满希望的未来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