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堤是老的。
石缝里都沁着深黛的顏色,是无数个日升月落、江水涨退浸染而成的。我缓缓走着,脚下是坚实而微凸的条石,每一块都像一个沉默的誓言。目光所及,石与石的交接处,有极细微的缝隙,茸茸的青苔便从那里探出头来,倔强而又安静。
这景象,无端地让人想起那句老话:“堤溃蚁穴,气泄针芒。”这偌大的江堤,守护着一城灯火,它的崩坏,难道真需要一场滔天巨浪么?恐怕未必。大抵是先有了那么一道发丝般的裂璺,雨水渗进去,冬日里冻上了,膨胀了;或是几只小小的蚁,不声不响地,将这点孔隙当作安居的乐园,日复一日地蛀蚀。起初,谁会在意呢?直到某一天,江水只是寻常地一涨,那看似无懈可击的堤坝,便从这最不经意处,轰然决开。
人心里的堤防,又何尝不是如此。
那最初的松懈,往往只是一念之微。“别人看不到就没关系”,我们常这样宽宥自己;或将“影响不大”当作借口,在小节上放任自流。这便像堤上第一道若有若无的裂纹。人总是存着侥幸,以为那心惊胆战的“首次破例”是天知地知,却不知这口子一开,便再难收拾。先是装腔作势地告慰自己“下不为例”,次数一多,竟成了肆无忌惮的“形成惯例”。这过程,是悄无声息的,如同夜雾漫过江面,等你察觉衣袂已湿,周身早已浸在浓重的寒气里了。
古人讲“自省自警”,要时时“向内看”,将精神的“探照灯”对准自己。那光须是“显微镜”一般,明察秋毫,照见思想深处的每一点尘埃。这灯下的检视,或许刺目,令人坐立不安,但唯有如此,才能将那刚刚萌蘖的蚁穴,早早地寻出来,用信念的灰浆与规矩的碎石,将它牢牢填补。
思绪漫游间,已走到堤坝转角。堤下的滩涂上,搁着条旧船,船底朽烂,船身上“奋进号”的字样斑驳难辨。想来它也曾劈波斩浪,如今却困在浅滩,任水草缠绕。
一个守堤的老汉坐在不远处,烟斗明灭。我指着那船问:“老人家,这船怎么就搁在这儿了?”
他吐口烟,慢悠悠地说:“心气儿没了。你看那舵,锈死了;你看那帆,早收起来了。不是江水平浅误了它,是它自己,先断了出航的念想。”
我默然。那些把“没办法”挂在嘴边的人,不正是这样么?他们就像这搁浅的船,并非真的无力前行,而是早早在心里抛了锚。或是怪罪江水太急,说是“人手不足、时间太紧”;或是埋怨航道太窄,声称“条框太多、束手束脚”。
“没办法”的背后,往往是“没想办法”。一种是不想担责,将个人的得失——那“容不容易出错”“会不会担责”的盘算,搁在了公事的前头;一种是不想负重,只愿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打转,见着“硬骨头”便想绕着走。
这时,远处传来汽笛声。几艘拖船正逆着浑黄的江水,缓缓向上游驶去。它们是在这堤坝守护的航道里,践行着“试试看”的勇毅。那速度极慢,仿佛凝住了一般,只看见烟囱里吐出的烟,被风扯成一条斜斜的、灰白的带子。
这航程,想必是艰难的。水有阻力,风有阻力,船身自身还有沉重的负累。但它们的航迹,却在江面上犁开了一道道坚定而绵长的波纹。时代的江流,浩浩荡荡,几曾有过停歇?前方的路,“躲不开、绕不过”,除了坚信“办法总比困难多”,遇事少讲“没办法”,常想“怎么干”,又能如何呢?
它们便这样,在调查研究的深水区探寻暗礁,于敢拼敢干的风浪中,校准航向。
风里带着水汽,凉意渐深。转身欲归时,目光掠过堤坝内侧的护坡。那坡上的草皮,修葺得本是齐整的,但借着傍晚朦胧的光,细看之下,却能发现几处异样。有一片草,颜色明显地浅些,短些,与周遭的老草界限分明,形成一个刺眼的补丁。
一位养护工正在不远处补种草皮,动作一丝不苟。我蹲下身看他工作,他头也不抬,双手熟练地将新草栽入土中,压实。
“这块草皮,”他忽然开口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我说,“上次就是补得马虎,根没扎稳,看着是绿了,底下却虚着。结果一场雨,巴掌大一块就冲垮了,连带旁边的土都松动了。”他停下动作,抬头看我,额上有细密的汗珠,“返工,比第一次做还要费事哩。”
我心头一震。“差不多”的结果,果然是“差很多”。把“接近”当作“完成”,将“做了”视为“做好了”,这其间的毫厘之失,便是日后千里之谬的源头。思想的堤坝,若松了一寸,行动的堤坝便会散了一尺。这须得时常打扫,像秋风扫落叶一般,将那些“差不多”的灰尘,从心灵的角落里清除出去。
既要靠着内心的自觉,那份“时时放心不下”的牵挂;也需靠着外在的规矩,让考核的“指挥棒”真正地挥舞起来,叫那“干多干少一个样、干好干坏一个样”无所遁形。那养护工夯实新土的身影,在暮色里,成了这堤坝最生动的注脚。
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来了。堤上的路灯次第亮起,在墨色的江面上投下颤动的、长长的光柱。我沿着来路回去,心头却比来时更沉重,也更清明。
这作风建设,原不是一阵呼啸而过的狂风,吹折几根枯枝便算功成;它恰如这江水的奔流,是一场只有进行时,没有完成时的持久之旅。那自我检视的光,须得长明不熄;那逆流而行的勇,须得常驻心头;那一丝不苟的严,须得奉为圭臬。
前方的路,正如这夜色中的长堤,在灯火的映照下,一段明亮,一段幽暗,曲折着,却也坚定地,向着更远处延伸下去。而我们要做的,不过是做个忠实的守堤人,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里,检视、修补、前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