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就在那里,蜷在花店角落一只褪了色的塑料桶里,像一团被遗忘,却仍在安静燃烧的火。我本是来寻几枝百合,装点书房一隅的清寂,脚步却被这墙角迸发出的、不由分说的热烈给绊住了。卖花人正低头修剪着叶材,头也没抬,只甩过来一个名字:“卡罗拉”。这三个字,像一个被熨烫过无数次的商标,规整,却失了几分草木应有的生气。我不禁莞尔,俯下身去。霎时间,那股熟稔的甜香便如同旧友般拥抱上来,丝丝缕缕,混杂着叶茎被折断时迸发的青涩气息,不像叹息,倒像一声亲切而真诚的问候。
我仔细端详着。它的花瓣是极好的丝绒,仿佛汲取了无数个黄昏的霞光,由时光这位织工密密织就。它们卷裹得那样紧致,一层覆着一层,密不透风,仿佛在共同守护一个关于生命本身的、饱满而古老的秘密。边缘处,已有几片显出不规则的焦黑,微微卷曲,那不是衰败,倒像是热情燃烧过后,在时光信笺上烙下的、温柔的印迹。
十一枝,被我小心地捧回了家。清水供养在书桌的玻璃瓶中,它们便成了这方寸天地里,最明媚也最温柔的存在。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,在花瓣的边缘勾勒出一道金线,连那焦黑处也变得透明,宛如琥珀。我望着它们,心里头泛起一种熟悉的、被接纳的暖意。这相遇,纵使像一场被无数人演练过千万遍的、关于爱与誓言的戏剧,但此刻,这份具体而微的美,这份为我所见的绚烂,却是真切地属于我的书桌,属于这个宁静的下午。
这被现代花语体系重重包裹的美丽,反倒让我好奇起它更为悠远的前世。“玫瑰”—— 这二字在唇齿间轻轻滚动,便自有一种玉石般的温润与古意。脑海里浮现出司马相如《子虚赋》中的句子:“其石则赤玉玫瑰”。是先有了那光华内蕴、价值连城的宝石,而后,我们的先人才怀着一种珍爱与浪漫的心意,将这珍奇之名,慷慨地赐予了这多刺而芬芳的花木。可见,在我们的文化血脉里,它最初的意象,便与“珍品”相连。然而,与早早被文人笔墨浸透、提纯为孤高符号的梅兰竹菊不同,在漫长的岁月里,玫瑰更多是野的,是民间的。它是庭院墙角那不修边幅的泼辣生机,是村姑鬓角一抹不经意的娇俏,自顾自地开,自顾自地谢,带着一种未被完全规训的、天真烂漫的坦荡。
思绪纷纭间,我的目光,最终滑落到那青绿色的、粗壮的茎干上,落在那上面一枚枚坚实而锐利的尖刺上。它们并非装饰,而是与这花朵同生共长的、最诚实的风骨。是防御,也是宣言;是它的铠甲,亦是它的原则。我忽然觉得,“玫瑰虽美,终究带刺” 这句人间箴言,或许说得太过消极。为何不能是,正因其有刺,方显其美之珍贵与不可轻侮? 所有的极致之美,或许都源于一份内在的坚韧与清醒。这刺,仿佛是它对自己生命尊严的无声捍卫。
这关于 “刺”的坚韧,像一把钥匙,瞬间开启了我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。门后,是外婆家那个永远喧闹着生机的小小后院。
那院里,就有一丛真正的玫瑰,我们当地人,都唤它作 “月月红”。
它长在斑驳的、爬满牵牛花的篱笆边上,与狗尾巴草、凤仙花纠缠在一处,谁也不让谁,又谁也离不开谁似的。从没人把它当作需要精心伺候的娇客,天上的雨水是它的甘霖,偶尔袭来的风沙是它的磨砺。外婆做饭剩下的淘米水,有时会随手泼给它,那便是它难得的营养了。它的花朵总是小小的,单薄的,花瓣不像“卡罗拉”这般层层叠叠,只是疏疏朗朗的几层,颜色也是一种被风雨和日光洗褪了的粉,淡雅得像宣纸上的水墨渲染,却总在瓣尖留着那么一点倔强的、更深的红晕,仿佛拼尽全力也要漾出的、最本真的笑意。
可它顽强的生命力,却足以让任何温室里的花朵黯然失色。它就这么一茬一茬、不知疲倦地开着,从初夏的第一声蝉鸣,一直开到深秋霜降。花朵虽小,却密密匝匝。这一朵刚谢,那一丛新的花苞又迫不及待地挺立出来,真正配得上 “月月红” 这个朴拙而又无比贴切的名字。我们这些在野地里跑大的孩子,呼啸着从篱笆边掠过时,总会随手掐一朵最盛的,别在女孩的辫梢或男孩的汗衫纽扣上;或者干脆撕下花瓣,互相抛洒,让那一点点可怜的香气,混合着汗味,在夏日的风里飞扬。那是一种全然不懂珍惜的、野蛮的亲昵,而“月月红”也从不吝啬,慷慨地奉献着自己微不足道的美。
外婆对它的态度,则是一种融入日常的、近乎于 “敬” 的亲切。会在某个清露未晞的早晨,用她那双被柴米油盐、针线箩筐磨出无数裂痕的手,握着那把老旧的剪刀,精心选剪下几枝带着滚圆露珠的、最精神的花枝,然后用红绳轻轻束好,恭谨地供在堂屋案前那只釉色温润的瓷观音像前。没有言语,只有一种默然的仪式感。在袅袅的檀香烟里,花的清芬、香的沉静与外婆的虔诚交织在一起。那一刻,我模糊地觉得,这平凡的 “月月红”,似乎真的连通了些什么——是人间烟火与信仰之光,是当下的生活与亘古的慈悲。
我的目光,从记忆的篱笆墙收回,重新落在书桌这十一枝“卡罗拉”上。它们的静默,在我眼中忽然不再是商品化的倦怠,而是一种安于当下、尽职绽放的从容。我忽然为自己先前那点对“商品化”的隐隐抗拒感到惭愧。 无论是被现代园艺精心培育、承载着人类特定情感的“卡罗拉”,还是山野自生、浸润着故土与记忆的“月月红”,它们的本质,不都是生命力的恣意表达与慷慨赠予吗?一个,代表了现代生活中被精心包装的仪式感与温情;一个,则承载着中华民族骨子里那份 “野火烧不尽” 的、于平凡中扎根的坚韧不拔之魂。形式各异,其美相通,其核心,都是对生命最热烈的礼赞。
这份感悟,让我想起一个有趣的、东西方园林文化的差异。我曾见过西方规整的玫瑰园,每一种都被标签命名,边界分明,那是一种对自然精心梳理后的秩序之美。而在中国,无论是古典园林还是外婆的院子,花木的配置讲究的是“师法自然”,是错落有致,是共生共荣。 就如外婆的后院,“月月红”从不孤单,它与狗尾草、与牵牛花共同构成一个繁复而和谐的小小生态。这何尝不是一种文化的隐喻?我们欣赏的美,从来不是孤立的、绝对的,而是在与万物的关联中,在看似杂乱无章的生命力蓬勃中,见出的那份和谐与韵味。
夜,如同涨潮的海水,渐渐淹没了窗棂。月光流泻进来,是凉的,清寂的,轻轻地为那几团红晕披上一层梦幻的薄纱。白日里那咄咄逼人的艳丽,此刻被洗得愈发温润、内敛,像一颗颗经过沉淀的、沉静的心。我白日里那些关于符号、历史与东西方文化的喧嚣思绪,在这静默的、洗涤一切的光辉里,渐渐沉降、澄清,最终化为一种深邃的感念。
瓶中的玫瑰,依旧静默。它不理会我这脑中的万水千山,只是循着内在的生命时钟,缓缓地,将自己打开,毫无保留地吐露着全部的芬芳。这倾其所有的、不计后果的绽放,这存在于每一个当下的 “此刻”,本身就是对宇宙、对生命最盛大、最热烈的礼赞。
存在,先于一切意义。 它开花,它长刺,它散发香气,它将最美的年华与芬芳,慷慨地赠予流逝的时光。这是一个完整、自在而庄严的过程,充满了不容置疑的、原始而磅礴的力量。
夜色如墨,玫瑰的轮廓已渐渐与温暖的黑暗融为一体。唯有那缕气息,断断续续,依旧执着地萦绕在鼻端,清甜,幽远,不再是没有答案的诘问,而更像一首低回的、关于坚韧与热爱的、永恒的歌谣。而歌声的尽头,连着外婆的庭院,连着那丛在记忆里永远盛开着的、风雨不倒的月月红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