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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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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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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|三角梅与木棉花

我窗外的三角梅,是有些不管不顾的。它似乎从未理会过时令的更迭,也懒得去凑什么繁花似锦的热闹。一年里,倒有大半年的光景,它是那般泼辣辣地开着。说它“开”,或许并不确切。那三片紫红色的、形似叶片的苞片,并非它的花瓣,只是它用以招蜂引蝶的幌子。真正的花,是那苞片簇拥着的三朵米粒似的、鹅黄的小蕊,谦卑地、几乎叫人忽略地藏在中央。然而谁又在乎呢?在人们的眼里,那一片流泻的、浓稠的紫红,便是它的全部了。

这三角梅的生命力,是近乎蛮横的。它不需要肥沃的泥土,墙角石缝里的一点瘠薄,它便能扎根。去年夏日台风过境,狂风把它一大丛枝条狠狠掼在墙上,第二天一看,它竟用那些看似柔弱的刺,更紧地勾住了墙缝,带着一身水汽,开得愈发嚣张。它也不畏惧南国夏日那毒辣的日头,反倒是愈晒,那颜色便愈发明艳,艳得像一团烧着的火,却又是一团冷火,静静地、执拗地烧着,偶尔会灼了匆匆路过、挨它太近的邻人的眼。雨水也不能令它凋残,一场急雨过后,满身的水珠滚落,它反倒更添了几分清冽的、精神的抖擞,偶尔还会有一两片被雨打落的苞片,黏在隔壁阿婆晾晒的衣衫上,留下一点淡淡的、洗不掉的紫红印子。它就这样攀在墙上,缠在架上,成片地倾泻下来,像一道奔流的瀑布,只是这瀑布是凝固的、沉默的,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。

我时常对着它出神。它美么?自然是美的。但那美里,总含着一股倔强的、不肯随和的劲儿。它不像兰草那般幽独,供在案头,需人屏息静赏;也不像牡丹那般雍容,开在园中,自有王者气象。它是市井的,是烟火气的,是寻常巷陌里最寻常的风景。它仿佛在说:我便是这样了,热热烈烈地活着,不为谁的青眼,也不惧谁的白眼。这是一种生的韧性,是咬定了那么一点东西,便不肯再松口的固执。这固执,久了,竟也成了风骨。

而木棉,却是另一番气度。

初见木棉,是在一条老街的拐角。那时正是春末,天色是那种润润的、雨后将雨的青灰色。空气里满是水汽的饱满,吸一口,肺腑都是清凉的。我低着头走路,心里盘着些无头无绪的俗世烦恼,譬如一篇卡在瓶颈的稿件,一场不知所终的远行。忽然,脚下踏着一件厚墩墩的东西,发出“噗”的一声闷响。我低头一看,是一朵完整的、碗口大的花,已然失了水分,瓣肉变得有些革质,却依旧保持着盛开的姿态,像一小片跌落尘泥、褪了色的旧丝绒,那殷红的底色在青石板的映衬下,显得格外静穆。

我愕然抬头。一株极高极大的树,便这般毫无预兆地,仿佛从天上直接压下来,填满了我的整个视野。它的枝干是灰白色的,光洁而伟岸,以一种几乎是违反力学原理的姿态,峭直地、孤傲地向着天空刺去,旁逸斜出的枝杈,也尽是些刚硬的线条,像戟,像剑。而就在这铁划银钩般的枝头,没有一片绿叶,竟满满地、缀着那样硕大而丰腴的红花!

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。树的躯干是那样男性的、理性的、瘦硬的,而开出的花,却偏是那样女性的、感性的、丰腴的、饱含着汁液与热情的。那红,也不是三角梅那种偏于紫调的、沉郁的红,是一种正红,是宫廷城墙的朱,是烈士热血的丹,纯粹、庄重、凛然不可犯。

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天地之间,像一个褪去了铠甲、只剩下满身伤疤与功勋的将军,沉默着;又像一个遗世独立的哲人,在沉思的间隙,偶然流露出的慈悲。风吹过,别处的树叶是“哗啦啦”地响,它的枝干,大约是发出一种低沉的、含着金属质感的“呜呜”声。然后,便有一两朵花,决绝地、不带一丝留恋地,从数十米的高处,直坠下来。

“啪嗒”。

又是一朵。那声音沉重而干脆,像一个戛然而止的乐章里,最有力的那个休止符。它不飘摇,不盘旋,就那么笔直地落下,带着一种掷地有声的庄严,有时甚至会“砰”地砸在停靠路边的车顶上,引来一阵急促的警报声。我忽然想起古人说的“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”。这木棉花,它的一生,竟是没有“凋谢”一说的,它只是在最盛的时候,选择陨落。它将生命的句点,画得如此圆满而刚烈。

自此,我便格外留意起这树中的伟丈夫。我见过它春日盛放时,如万千火把在枝头燃烧,照亮半条街道的豪迈;也见过它花落之后,绽开洁白絮绒,如飞雪漫天,暖人怀抱的温柔。但我最不能忘的,还是它在冬日将尽时的样子。那时,它的叶子已落尽,光秃秃的枝干在北风里显得愈发瘦硬,像一幅用焦墨画出的、笔力遒劲的宋人山水。它仿佛是在积蓄着全部的力量,忍耐着最深沉的寂寞,只为在来年春日,那石破天惊的一绽。然而,你若细看,会发现总有几只乌鸫鸟,偏爱它这光秃秃的枝桠,在上面跳来跳去,发出嘹亮的啼鸣。这绝对的孤高里,原来也肯为生灵提供一处歇脚的所在。

这便让我想起两种不同,却又并非泾渭分明的人生了。

三角梅所昭示的,是一种“在人间”的智慧。它不择地势,随处可安。它有刺,用以自卫,却不主动伤人。它用艳丽的苞片吸引目光,保护着自己内心那一点点真正的、娇嫩的花蕊。它懂得绵长地、持续地展现自己的价值,不与群芳争一时的短长,却在漫长的岁月里,成就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风景。这是一种韧性的战斗,是“俯首帖耳”于生活表象之下,那颗不肯屈服的心。它像极了那些在平凡俗世里,操持着柴米油盐,却于内心深处,守护着一点不灭星火的普通人。他们或许终其一生也未曾有过于辉煌的功业,但他们坚韧地、乐观地活着本身,便是一种对生命最大的礼赞。

而木棉,则是一种“向上走”的孤高。它目标明确,就是要做那出类拔萃的佼佼者。它摒弃一切多余的、柔媚的枝叶,将所有的养分,都供给给那顶天的志向与最华美的绽放。它不与凡俗为伍,甚至连凋零,都要选择最壮烈的方式。它忍受孤独,承担风雪,它的生命,仿佛就是为了完成一次极致绚烂的燃烧,哪怕短暂,也要照亮整个天空。这便像那些理想主义者,那些时代的先驱与巨匠。他们为了心中的信念,可以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寂寞与痛苦,他们的生命轨迹,是一条陡峭的、向上的直线,最终在最高处迸发出夺目的光华,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去,留给世界一个永恒的、需要仰望的背影。

可是,事情总有另一面。那三角梅泼辣的生命力里,何尝没有一种不肯迁就的傲气?那木棉决绝的坠落之中,它化作飞絮、试图拥抱世界的温柔,不也同样动人?它们并非对立,更像是生命之力的一体两面,在不同的境遇里,轮番上演。

我的目光,又从窗外收了回来,落在书桌一角。桌上,正摊着一本翻得毛了边的《庄子》。读至“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”,我总会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的三角梅,它正被午后的阳光照得通透,那紫红里,便仿佛漾开了一丝了然的、狡黠的笑意。而当我读到“鹏之徙于南冥也,水击三千里,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”时,心中轰然一响,眼前浮现的,必然是那株刺破青天的木棉,它那沉默的枝干里,蕴藏着撼动风云的力量。一个是在泥泞里,开出最精神的花,教我如何与这世界温柔地抗衡,长久地周旋;一个是在云霄中,完成最悲壮的落,启示我生命该如何向着那崇高的境地,做一次次勇敢的、不计代价的冲锋。

夜渐渐深了,窗外的三角梅,在月光下只剩下一片朦朦胧胧的紫晕,像一团温柔的梦,包裹着白日的喧嚣与疲惫。而那株木棉的影子,想必也正静静地、坚定地站在远处的黑暗里,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。

我提起笔,笔尖在稿纸上悬停片刻,终于落了下去。墨迹晕开,那滞涩许久的文稿,似乎也找到了它的路径。这人间,有三角梅的烟火可亲,也有木棉花的星辰可仰,夫复何求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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