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峰山的脊梁在晨雾里浸得发潮,像是被谁用淡墨一点一点晕开的轮廓,从山脚的蕨坪村一直铺到云深处去。这雾是有灵性的,不似城里的霾那样厚重滞闷,它贴着梯田的曲线慢慢流淌,把田埂上的狗尾草、坡边的野杜鹃都泡得柔软,连空气里都裹着松针与泥土混合的湿润气息。
石生蹲在缓坡上时,裤脚蹭到了丛里的蒲公英,白色的绒球散了两颗,轻飘飘地飘向远处的梯田,没入雾中就不见了踪影。他粗糙的手掌抚过一株刚冒头的蕨菜,指腹能清晰摸到嫩芽蜷曲的纹路——那纹路像极了他孙子襁褓里穿的小衣裳针脚,细密又带着怯生生的劲儿,是雪峰山春天最早醒来的生命。
“三月三,蕨菜钻;四月八,蕨菜拔。”他喃喃念着老辈人传下的俗语,声音轻得只有草叶的沙沙声能接话。指尖还沾着点泥土的潮气,是昨晚后半夜那场小雨留下的——这山里的雨向来懂事,专挑人熟睡时落,不耽误白日里的日头,也不涝着地里的活计,天亮时只在草叶尖留下些亮晶晶的露珠,风一吹就滚下来,砸在松软的泥土里,连个声响都没有。
石生起身时,得先撑着膝盖晃一下,再慢慢直腰,那动作像极了村口老樟树下的石碾子,每动一下都带着岁月磨出来的滞涩。他的背早就驼了,不是累出来的急病,是长年跟土地打交道磨出来的弧度——年轻时弯腰插秧,中年时躬身除草,老了还要蹲在地里看苗,这背就像被土地轻轻压出的印记,再也直不起来了。
远处的梯田里,几户人家的炊烟已经飘起来了。青灰色的烟柱在晨雾里散得慢,绕着山腰转了半圈,才舍得往云里钻,像是舍不得离开这片养人的土地。蕨坪村醒了,先是几声狗吠惊破了晨雾,那声音从村东头的王婆家传出来,带着刚睡醒的沙哑;接着是木门吱呀开启的声音,老李家的木门轴没上油,声响能传到半条街;再后来,就听见溪边传来闷响——是张阿婆的媳妇在捶打衣物,棒槌落在石板上,“砰砰”声里裹着水汽,听得人心里发暖。
“石生叔!石生叔!”
田埂那头突然传来喊声,石生眯起眼往雾里看,隐约看见个蓝色的身影在跑。是村支书杨志远,手里攥着张纸,跑得裤脚都沾了泥,连平日里梳得整齐的短发都乱了。志远年轻,三十出头,是蕨坪村少有的读过大学的娃,去年从省城学习回来后,就总穿着件蓝色冲锋衣,说这衣服耐脏又防水,适合在山里跑。
他跑到石生跟前时还喘着气,胸膛一鼓一鼓的,脸上的笑却藏不住,从嘴角一直漾到眼里,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喜气:“石生叔!好消息!省里批了!咱们那个特色农产品计划,第一笔扶持资金,刚到镇里的账户了!”
志远把那张纸递过来,石生伸手去接时,先碰到了纸页上的余温——许是志远揣在怀里一路跑回来的缘故。纸上的字是打印的,“乡村振兴专项资金”几个字格外醒目,下面盖着个鲜红的印章,印泥还透着点湿润的光泽。石生的指腹在那行字上反复摩挲,纸页边缘很快被他摸得发毛,他的手有些抖,不是因为冷,是心里那块悬了大半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,空落落的地方突然被填得满当当的,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。
“好啊,好啊……”他重复着这两个字,声音有点发颤。抬头时,正好看见雾里的太阳露了点光,金色的光线穿过薄雾,落在志远年轻的脸上,也落在远处的梯田上,像是给这片土地镀上了层希望。
当天晚上,村委会那间漏风的老屋里挤满了人。屋子是几十年前盖的,墙皮掉了大半,露出里面的黄土,屋顶的瓦片有几处破了,去年下雨时还得用桶接水。昏黄的灯泡悬在房梁上,电线老化得发脆,被风吹得轻轻晃,灯光也跟着忽明忽暗,把满屋子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。
杨志远站在讲台上,手里拿着个笔记本,原本还想按部就班地讲政策,可话到嘴边,却突然转身掀开了身后墙上的红布——红布下面,竟是一面手工绣的雪峰山全景图!绿色的丝线勾出梯田的脉络,针脚细密得能看见每一层田埂的起伏;棕色的线绣出山间的小路,蜿蜒着通向山顶的云雾;连村头的老樟树都绣得清清楚楚,树干上的纹路用深棕线勾勒,树叶则用浅绿线铺陈,仿佛风一吹就会晃动;最妙的是山顶的云雾,用银灰色的线绣得轻飘飘的,丝线间留着细缝,灯光透过来时,竟真有了云雾缭绕的朦胧感。
“这是张阿婆、李阿婆她们,连夜赶制出来的。”志远的声音在漏风的屋子里格外响亮,压过了窗外的虫鸣,“阿婆们说,咱们蕨坪村的根在雪峰山,咱们的希望也在雪峰山。这山上的好山好水,就是咱们最大的本钱!”
下面一片寂静,有人低着头抽烟,烟卷的火点在昏暗中亮了又灭,烟雾缭绕着,把人的脸都遮得模糊。过了一会儿,角落里突然传来小声嘀咕:“种那些蕨菜、茶叶能当饭吃?不如种稻子踏实,好歹到了秋天能收粮食,饿不着肚子。”
说话的是旺财,比石生小十岁,早年在城里的工地上摔断过腿,落下了点残疾,回来后就没再出去,守着家里的两亩薄田过活。他是村里出了名的固执,总觉得老法子最可靠,对志远说的“特色农产品”“电商销售”这些新词,打心底里不信。
石生一直没说话,他坐在最后一排,手里攥着个铜烟袋锅,烟丝早就装好了,却没点。直到散会,人都走得差不多了,屋里只剩下他和志远,他才慢慢起身,走到讲台前,轻轻摸了摸那面绣着雪峰山的红布——丝线很密,摸上去有点扎手,指尖能触到阿婆们落针时的力道。他知道,张阿婆的眼睛早就花了,穿针都得靠放大镜;李阿婆的手有关节炎,阴雨天连筷子都握不住,可她们还是连夜绣完了这幅图。这不是普通的刺绣,是阿婆们把自己一辈子的记忆,都缝进了丝线里。
“志远,”他开口时,声音比白天沉了些,“你说那蕨菜,真能成个产业?咱们这山里的东西,城里人真能稀罕?”
志远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,他从笔记本里翻出张照片,递到石生眼前:“石生叔,您看,这是我在省城农产品展销会上拍的。咱们这儿的野生蕨菜,在城里叫‘山珍’,新鲜的能卖八块钱一斤,晒干了能卖到一百多!而且专家说了,咱们雪峰山的土壤是弱酸性的,气候湿润,种出来的蕨菜、茶叶,比别的地方的口感好,营养也更丰富。”
石生凑过去看照片,照片里的蕨菜干装在透明的包装袋里,旁边摆着个价格牌,上面的数字让他心里一动。他想起年轻时,家里穷,春天没菜吃,就靠采蕨菜过日子,焯水、泡发、炒着吃,是家常便饭,那时候哪想过,这随处可见的野菜,如今能这么值钱。
那天晚上,石生屋里的灯亮到后半夜。他从箱子底翻出一本发黄的笔记本,是他二十多岁时用的,封皮是硬壳的,上面印着“农业生产笔记”几个字,早就被岁月褪成了淡灰色,边角也磨得卷了边。笔记本里的纸页已经发脆,有的地方被水浸过,字迹模糊,有的地方被虫蛀了小洞,但石生记得清清楚楚,哪一页记的是蕨菜的生长周期,哪一页记的是野山茶的采摘时间,哪一页记的是哪种土壤适合种菌子。
他翻到第三十二页,上面用钢笔写着:“清明后三日,蕨菜最嫩,过则老;采摘时需留三分根,来年可再长。”下面还画了个小小的蕨菜图案,线条简单,却很传神。这是他二十八岁那年记的,那年春天,他第一次带着刚嫁过来的媳妇去采蕨菜,媳妇不知道怎么选,他就一点点教,晚上回家后,怕忘了,就记在了笔记本上。媳妇当时还笑他:“这点事记在心里就行了,还写下来,怪麻烦的。”他却说:“好记性不如烂笔头,以后咱们的娃长大了,也能看看。”
还有第五十七页,记的是野山茶:“白露前采茶,芽肥味浓;雨天不采,露水未干不采;采时用两指捏芽,不可用指甲掐,以免伤枝。”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:“今日采的茶,给娘泡了一杯,娘说香。”那是他娘还在世的时候,他每次采了新茶,都会先给娘泡一杯。娘总说,这茶里有山的味道,喝着踏实。
这些字迹,这些回忆,像是一把钥匙,打开了石生心里的一扇门。他以前记这些,只是为了自己种着方便,从没想过,这些写在旧本子上的字,有一天能派上大用场,能给蕨坪村带来希望。
第二天一早,天刚蒙蒙亮,石生就揣着笔记本去了村委会。志远正在统计合作社的报名人数,桌子上摆着个红色的登记簿,上面只签了两个名字,都是村里最实在的老伙计。石生走过去,拿起笔,在登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——“石生”,两个字写得方方正正,力透纸背,像是要把自己的决心都刻在纸上。
“我是一颗小草,挪不动地方了,就在这山里扎下去吧。”他对后来赶来劝说的老伙计们说。老伙计们劝他,说万一赔了,连老本都得搭进去,不如守着自己的几亩地安稳。石生只是笑,他指着窗外的雪峰山:“你们看这山,多少年了,风吹雨打都不怕,为啥?因为它的根扎得深。咱们蕨坪村的根,也在这山里,只要咱们肯干,就不怕没希望。”
开荒那天,石生带着十几个留守的村民上了山。他们选的第一块地,是离村子三里外的“荒坡岭”。这片地荒了快五年,以前是村里的高产田,后来年轻人都走了,没人打理,渐渐就长满了野草,有的草长得比人还高,里面藏着蛇虫,还有些碎石子,走进去都得小心翼翼的。
旺财也来了,他扛着锄头,脸色不太好看,像是不太情愿。他原本不想来,是媳妇劝他:“石生叔是个靠谱的人,你去帮帮忙,就算不成,也能学点东西。”他才不情不愿地来了。
刚走到荒坡岭脚下,就看见石生蹲在地上,手里拿着根树枝,在地上画着什么。走近了才看清,石生画的是这片坡地的地形图,哪里种蕨菜,哪里种茶树,哪里挖排水沟,都标得清清楚楚。
“大家听我说,”石生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土,“这片地荒了五年,土里的养分足,但草根也深,咱们得慢慢来,不能急。尤其是这些野生茶树,”他指着草丛里几株绿油油的小树苗,“这是我五年前栽的,没想到还活着,咱们得小心保护,不能伤了它们。”
说着,他就带头走进了草丛,弯腰用手扒开杂草。他的动作很慢,像是在抚摸每一个生命,遇到蕨菜的嫩芽,他会轻轻把周围的草拨开,让嫩芽露出来,还会用手指量一下芽的长度,嘴里念叨着:“这个刚好,再长两天就老了。”遇到中药材的苗,比如黄精、白芨,他会小心翼翼地把土培实,还会跟旁边的人说:“这个是好东西,城里药店收得贵,咱们得留着。”
旺财跟在后面,心里有些不耐烦,他挥着锄头就要往草丛里砍,想快点清理完这片地。刚举起锄头,就被石生急忙喊住:“旺财,慢着!别伤了那些茶树!”
石生跑过来,指着旺财锄头底下的一株小茶树,语气里带着点急:“你看,这茶树刚长两年,要是被锄头砍了,就活不成了。咱们开荒不是毁地,是要把地盘活,得顺着地的性子来。”
旺财皱了皱眉,没说话,但还是放下了锄头,学着石生的样子,用手拔草。可他没干过这活,刚拔了几下,手指就被草叶割破了,渗出点血珠。他心里更烦了,蹲在地上揉手指,嘴里嘟囔着:“石生叔,您这样干,咱们啥时候才能开完这片地啊?这草长得比庄稼还旺,用锄头快多了,您用手拔,太费劲儿了。”
石生也蹲下来,看了看旺财的手指,从口袋里掏出块干净的布条,递给他:“先包上,别感染了。”然后他指着眼前的荒坡,雾已经散了,太阳出来了,金色的光线照在草叶上,亮晶晶的,像是撒了层碎金子。
“旺财,你记不记得,咱们小时候,你娘带着咱们来这片坡地采蕨菜?”石生的声音很轻,像是在回忆,“那时候这片地多好啊,稻子长得比人高,蕨菜一丛丛的,你娘还教咱们唱采蕨歌,你忘了?”
旺财愣了一下,手里的布条停在半空。他当然没忘,小时候家里穷,春天总吃不饱,他娘就带着他和妹妹来这片坡地采蕨菜。他娘的手很巧,能把普通的蕨菜做出好几种味道,炒着吃、腌着吃、晒干了炖肉吃,都是他小时候最爱的味道。还有那首采蕨歌,他娘总唱:“三月蕨菜勾勾头嘞,阿妹上山不用愁;采把蕨菜回家去嘞,炒个鸡蛋香满楼……”
就在这时,远处忽然传来了歌声——“三月蕨菜勾勾头嘞,阿妹上山不用愁……”苍老的嗓音在山谷间回荡,带着点颤音,却格外动听,惊起了几只白鹭,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的雪峰山。
是张阿婆、李阿婆她们,背着竹篓上山了。阿婆们年纪大了,走不快,就一路走一路唱,既是给自己鼓劲,也是想让山上的人听听。歌声越来越近,带着山野的清新,把荒坡岭上的烦躁都驱散了。
旺财愣住了,他很多年没听过这歌了,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听到,心里突然就软了。他看着石生弯腰拔草的背影,看着远处唱歌的阿婆,又看了看手里的锄头,突然觉得,用手拔草也没那么烦了。他站起身,没再说话,只是默默地跟着石生,小心地拔着草,遇到蕨菜芽,也会像石生那样,轻轻拨开周围的杂草。
接下来的一个月,村民们天天上山开荒。石生每天都来得最早,走得最晚。他带着大家把野生茶树修剪了,剪掉了枯萎的枝条,留下健康的枝干;把蕨菜和竹笋分了区,用小石子在地上划出界限;还在坡上挖了排水沟,排水沟的坡度、宽度都是按他笔记本里记的来,防止下雨时积水淹了幼苗。
中间有一次,村里的老周提议用除草剂,说这样能省不少事,不用天天弯腰拔草。老周的话刚说完,石生就摇了摇头:“不行,咱们打的是‘绿色’‘有机’的牌子,用了除草剂,就不是有机的了,城里人不买账,咱们的生意就黄了。而且除草剂会伤了土里的微生物,地就死了,以后再想种别的都难。”
“可这样太费劲儿了,”老周有点不乐意,“咱们这些人,年纪都大了,天天弯腰拔草,身体吃不消啊。”
石生没反驳,只是第二天一早,他带来了几个竹篮,分给大家:“咱们拔草的时候,顺便把能吃的野菜捡回来,比如马齿苋、荠菜、苦菜,晚上带回家,能炒一盘菜,还能省点买菜钱。”
大家听了,觉得有道理,就没再提除草剂的事。旺财也渐渐服了石生,他发现用手拔草确实干净,而且还能在草丛里找到不少野菜。有一天晚上,他把采回来的马齿苋洗干净,用开水焯了,凉拌了一盘,小孙子吃得满嘴香,还跟他说:“爷爷,这个比超市买的青菜好吃!”旺财看着孙子的笑脸,心里突然觉得,天天上山拔草,也值了。
初夏的时候,第一茬蕨菜终于可以采摘了。石生特意开了个会,跟大家说采摘的注意事项:“咱们要在清晨露水未干时采摘,这时候的蕨菜最嫩,水分足,晒出来的干也香。采摘的时候,要用手捏住蕨菜的根部,轻轻一拔,不能用刀割,也不能把根都拔出来,要留三分根,这样明年还能再长。”
他还手把手地教大家怎么挑选蕨菜——要选刚冒头的,茎秆不超过十厘米的,叶子还没展开的,这样的蕨菜最嫩;怎么捆扎——每十根捆成一把,不能太紧,也不能太松,太紧了会把蕨菜压坏,太松了不好晾晒;怎么运输——要用竹篮装,不能用塑料袋,塑料袋不透气,会把蕨菜闷坏。
石生的媳妇也来帮忙,她负责把采回来的蕨菜焯水。她坐在灶台前,锅里烧着水,水里放着点盐和小苏打,一边搅拌一边跟旁边的妇女们说:“放盐和小苏打,能保持蕨菜的绿色,还能去涩味。焯水的时候也有讲究,水开了才能放蕨菜,煮到颜色变深,大概一两分钟,就赶紧捞出来,放进冷水里泡着,这样蕨菜才脆。”
她的动作很熟练,是年轻时跟石生的娘学的。那时候石生的娘还在,每到蕨菜采摘的季节,就会带着她一起焯水、晾晒。石生的娘常跟她说:“做什么事都要用心,哪怕是焯水这样的小事,也不能马虎,不然好好的蕨菜就废了。”如今,她把这句话也跟村里的妇女们说了,大家听了,都认真地学着。张阿婆还坐在旁边指导:“泡蕨菜的水要每天换,泡三天才能去尽涩味,泡好后还要挤干水分,这样晒出来的干才劲道。”
恰逢周末,第一批预订民宿的游客赶来了。他们听说蕨坪村能采蕨菜,特意提前跟志远约了“体验采摘”。清晨的露水还没干,游客们就跟着石生上了山,有人举着手机拍蕨菜芽,有人跟着石生学“捏根轻拔”的动作,还有人好奇地问:“石生大叔,您怎么一眼就知道哪个蕨菜能采啊?”石生指着笔记本上的字笑:“这是老辈人传的法子,记下来,就不会错了。”
这时,张阿婆背着竹篓也来了,见游客学得认真,就唱起了采蕨歌:“三月蕨菜勾勾头嘞,阿妹上山不用愁……”游客们一下子来了兴致,围着阿婆跟着哼,有的还掏出手机录视频,说要“发朋友圈让朋友看看”。旺财的小孙子也跟着来凑热闹,奶声奶气地跟着唱,逗得游客们直笑。旺财站在一旁,看着孙子被游客围着夸“唱得好”,脸上忍不住露出了自豪的笑——他从没觉得,娘教的老歌儿,能这么招人喜欢。
杨志远联系了省城的一家农产品公司,对方答应先小批量试购五十斤蕨菜干。交货那天,全村人都聚在村委会门口,看着那辆冷链运输车开进村里。车是白色的,上面印着“绿色农产品”的字样,在村里的土路上显得格外扎眼。司机下来搬蕨菜干的时候,游客们也围了过来,有人拿起包装袋看,还跟石生说:“大叔,您家的蕨菜干看着就干净,我回去也买点尝尝。”
张阿婆还特意摸了摸包装袋,嘴里念叨着:“这蕨菜,以前是填肚子的,现在成了宝贝,真好。”李阿婆也跟着说:“是啊,咱们蕨坪村的东西,终于能让外面的人知道了。”
车开走的时候,扬起一阵尘土,像当年石生送建军走时的班车一样。石生站在人群里,看着车尾巴的红灯消失在山路尽头,心里又悬起了一块石头——这五十斤蕨菜干,是全村人的希望,要是卖不出去,大家的心血就白费了。
接下来的三天,石生每天都去村委会问志远,有没有消息。志远每次都笑着说:“石生叔,您别急,对方说这两天就会反馈。”可石生还是忍不住想,是不是蕨菜干的品质不好,是不是价格太高,是不是……
第三天早上,石生正在地里查看茶树的长势,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志远的喊声。他抬头一看,志远手里拿着手机,跑得比上次还快,脸上的笑比上次还灿烂。
“石生叔!成了!成了!”志远跑到石生跟前,喘着气说,“对方说咱们的蕨菜干品质特别好,比他们之前收的都好,要跟咱们签长期合同,价格比当初谈的还高百分之二十!”
人群里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,旺财激动地抓住石生的手,手劲大得差点把石生的手捏疼:“石生叔,咱们成功了!真的成功了!”张阿婆、李阿婆她们也笑着抹眼泪,嘴里不停地说:“好啊,好啊,咱们蕨坪村有希望了。”游客们也跟着鼓掌,有人还说:“以后我每年都来,看着你们的合作社越来越好!”石生只是笑,眼角的皱纹堆得更密了,他抬头看了看天,太阳正好,照在茶树上,叶子闪闪发亮,像是在为他们高兴。
合作社的规模渐渐扩大了。他们不仅卖蕨菜干,还开始卖野山茶、笋干、菌菇。石生的那本发黄的笔记本成了合作社的“宝典”,哪块地适合种蕨菜,哪块地适合种茶树,什么时候采摘最佳,遇到病虫害怎么处理,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。
志远把笔记本里的内容整理成了文档,打印出来发给每个社员,还在村里的公告栏上贴了一份。有一次,省里的专家来考察,看到了这本笔记本,惊讶地说:“这简直是一本‘山地农业百科全书’啊!里面的很多经验,比我们在书本上学到的还实用。”专家还特意跟阿婆们聊了聊,听她们讲采蕨菜、制茶的老法子,说这些都是“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”。
民宿的生意也越来越火,建军在电商平台上挂了“蕨坪村文化体验套餐”——不仅能住老房子、吃农家菜,还能跟着阿婆学刺绣、跟着石生采蕨菜、学唱采蕨歌。他特意拍了游客跟着阿婆学刺绣的视频:镜头里,城里来的姑娘手指笨拙地穿针,李阿婆握着她的手慢慢引,丝线在布上慢慢勾出梯田的轮廓;还有游客跟着张阿婆唱蕨歌的片段,歌声混着山间的鸟叫,格外动听。视频发出去后,订单多了不少,还有游客留言说:“就想感受下这样的乡土文化,比去景点有意思多了。”
十月的时候,石生正在新开辟的药圃里查看黄精的长势。黄精是志远从省里引进的品种,适合在山里种,市场价格高。石生蹲下身,用手摸了摸黄精的叶子,绿油油的,长势很好。他想起笔记本里记的:“黄精喜阴,需种在树荫下;浇水不宜过多,见干见湿即可;每年春秋各施一次有机肥,以羊粪为佳。”他按照笔记本里的方法种的黄精,果然长得好。
就在这时,杨志远兴冲冲地跑了过来:“石生叔,好消息!省电视台要来采访咱们了,说是要做一个乡村振兴的专题片,下周就来!”
石生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:“采访啥呀,咱们就是种点地,卖点菜,有啥好采访的。”
“叔,这不一样!”志远说,“咱们合作社是咱们县乡村振兴的典型,电视台来采访,能让更多人知道咱们的产品,以后销路就更广了。而且,这也是咱们蕨坪村的光荣啊!”
石生没再说什么,只是点了点头。他想起建军,要是建军知道了,肯定会高兴——儿子一直希望他能过上好日子,不用再这么辛苦。
摄制组来的那天,村里热闹得像过年。有人特意穿上了新衣服,有人把家里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,还有人在村口挂了红灯笼。张阿婆、李阿婆她们还把那面雪峰山刺绣挂在了村委会最显眼的地方,说要让记者看看蕨坪村的样子。游客们也来凑热闹,有的帮着搬东西,有的跟着阿婆学刺绣,摄像机镜头里,满是热闹的烟火气。石生也换了件新衬衫,是志远给他买的,蓝色的,很合身。他站在药圃里,等着记者采访,心里有点紧张,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。
就在这时,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——“爹!”
石生猛地回头,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。是建军!他黑了些,也壮实了些,头发剪得短,穿件黑色的夹克,不再是当年那个瘦弱的少年。石生愣在原地,手里的锄头差点掉下来,他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,却没发出声音。
“爹,我回来了。”建军走过来,声音有点哽咽。他上前一步,抱住了石生——这是父子俩十年来第一次拥抱。石生能感觉到儿子的肩膀变宽了,能扛事了,心里一阵发酸,眼眶也热了。
那天晚上,父子俩坐在老屋的天井里。天井里种着一棵桂花树,是石生年轻时栽的,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,开着细碎的黄花,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。天上的月亮很圆,照在天井里,亮堂堂的。这是十年来,父子俩第一次一起看雪峰山的月亮。
“爹,我在深圳的公司……解散了。”建军沉默了很久,终于开口。他低着头,声音有点沙哑,“疫情之后,生意一直不好做,老板撑不下去,就把公司关了。我找了两个月工作,没找到合适的,房租也快到期了,就想着回来看看您和娘。”
石生没说话,只是把面前的茶杯往儿子那边推了推。茶杯里泡的是今年春天刚采的野山茶,香味很浓。他知道儿子心里不好受,出门在外打拼不容易,受了委屈也没人说。
“这次回来,看到村里的变化,我真不敢相信。”建军抬起头,眼睛里有点红,“那些荒地都变成了宝地,留守的老人妇女一个月能挣三四千,比我在深圳打工时还稳定。还有那面刺绣,那些阿婆真厉害,把雪峰山绣得那么好看。昨天我还看到游客跟着阿婆学唱蕨歌,学得有模有样的,爹,您真厉害。”
石生喝了口茶,慢慢说:“不是爹厉害,是咱们蕨坪村的土地厉害,是咱们村的人厉害。你还记得小时候,爷爷带你上山,教你认草吗?爷爷说,咱们啊,就是这山上的草,看起来不起眼,但只要根还在,不管遇到啥风雨,总有机会发出新芽。咱们村以前是荒了,但土地还在,人还在,只要有人带头干,就有希望。”
建军没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他看着父亲眼角的皱纹,看着父亲手上的老茧,突然觉得很愧疚——这些年,他一直在外面打拼,却没怎么关心过家里,甚至连电话都打得少。他总想着等自己混出个样子来,再回来孝敬父母,却没想到,父亲已经在村里闯出了一片天。
第二天,建军跟着石生去了合作社。他看到了那面雪峰山刺绣,也看到了石生的笔记本,翻着里面的内容,眼睛越睁越大。“爹,这些都是宝贝啊!”他激动地说,“您记录的这些生长周期、土壤特性、种植方法,还有阿婆们的刺绣、采蕨歌,都是独一无二的。咱们可以把这些整理出来,申请地理标志产品,还可以开发研学旅游,让城里人来体验采摘,学唱采蕨歌,看阿婆们刺绣,这样又多了一笔收入!”
石生不太明白儿子说的“地理标志”“研学旅游”是什么意思,但他知道儿子是为了合作社好,就点了点头:“你懂这些,你就看着办,爹支持你。”
于是,建军留了下来。他用自己在深圳学到的知识,帮合作社建了电商平台,把蕨菜干、野山茶、笋干、菌菇都挂到了网上。他还特意拍了阿婆们刺绣、唱歌的视频,发到网上,配文说:“这是雪峰山脚下的蕨坪村,这里有最淳朴的人,最地道的山货,还有最动人的歌声。”
一开始,订单不多,建军没放弃。他开了场直播,让石生在镜头前教大家怎么辨别优质蕨菜干,怎么用蕨菜干做菜;还让张阿婆在镜头前唱采蕨歌,李阿婆展示刺绣技艺。有次直播时,有游客留言说“想买阿婆绣的小挂件”,建军立刻跟阿婆们商量,后来就推出了“迷你雪峰山刺绣挂件”,没想到特别受欢迎,成了合作社的“文创爆款”,不少游客临走时都会买几个带回去,说是“留个纪念,也给朋友带点乡土味道”。
石生也跟着建军学用手机,虽然学得慢,但他很认真。他学会了看订单,学会了用微信和客户聊天,还学会了拍照片——他最喜欢拍地里的蕨菜和茶树,拍下来发给建军,让建军发到网上。有一次,一个客户在微信上跟他说:“石生大叔,看您拍的照片,就知道您种的东西肯定好,我以后会常来买的。”石生看到这句话,心里比吃了蜜还甜。
但父子俩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。建军建议合作社全面机械化,买播种机、收割机、烘干机,说这样能提高效率,减少人力成本。石生却不同意,他说:“有些活机器做不了,比如采摘蕨菜,机器会把蕨菜压坏;还有除草,机器会伤了地里的幼苗。地是有灵性的,你对它好,它才会对你好,要是用机器瞎折腾,地会疼的。”
两人争执了好几次,都没达成一致。有一天,他们又因为机械化的事吵了起来,石生气得转身就走,建军也觉得委屈,他觉得自己是为了合作社好,父亲却不理解。
过了一会儿,石生回来了,手里拿着一把土,走到建军面前:“你记得你太爷爷怎么教我们认土的吗?”他把土递到建军手里,“手插进土里,五指分开,能感觉到气的,才是活土。你现在试试。”
建军犹豫着,把手指插进土里。指尖触到泥土的刹那,他愣住了——那种湿润的、松软的、带着点温度的触感,是他多年在写字楼里早已遗忘的。他能感觉到泥土里的生机,能感觉到细小的根须在指尖划过,能感觉到土地的呼吸。
“机器是快,但机器不懂地的脾气,”石生的声音很轻,却很有力量,“咱们种庄稼,靠的不是机器,是经验,是耐心,是对土地的敬畏。你太爷爷种了一辈子地,从来不用机器,却把地种得比谁都好,因为他懂地。阿婆们绣刺绣,靠的也不是机器,是一针一线的心意,这样绣出来的东西才有魂。”
建军看着手里的土,又看了看父亲,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。他以前总觉得,现代化就是机械化、数字化,却忘了,乡村振兴不是要把乡村变成城市,而是要在保留乡村特色的基础上,实现发展。他拍了拍手上的土,对石生说:“爹,我懂了,咱们不买那么多机器,就买几台实用的,比如烘干机,其他的活,还是靠咱们的手来做。”
石生笑了,拍了拍儿子的肩膀:“这就对了,做事要顺着地的性子来,不能急。”
更让人欣喜的是,十一月的时候,小斌也回来了。小斌是旺财的儿子,在广东的电子厂干了五年,练就了一手电器维修的好手艺。他回来的那天,旺财特意杀了只鸡,邀请石生和建军来家里吃饭。饭桌上,旺财还拿出了自己酿的米酒,给石生和建军倒了满满一杯:“这酒是用咱们自己种的糯米酿的,尝尝,比城里买的好喝。”
小斌说:“爸,我在厂里干够了,每天重复一样的活,没意思。我回来后,看到村里的变化,觉得还是家里好。我想帮合作社打理电商的设备,比如电脑、打印机、打包机,这些我都会修。还想在村里开个维修店,给村民们修修电视、冰箱、洗衣机,顺便教孩子们一些简单的电工知识。”
旺财听了,眼圈有点红。他以前总劝小斌在外面好好干,别回来,觉得在村里没出息。现在看到儿子愿意回来,愿意为村里做事,心里比谁都高兴。“好,好,回来就好。”他不停地给小斌夹菜,“家里的地,合作社的活,你都能帮上忙,比在外面打工强。”
小斌说到做到,他很快在合作社旁边开了个维修店,店面不大,只有十几平米,但收拾得很干净。店里摆着各种工具,墙上挂着一块牌子,上面写着“免费维修,互帮互助”。村民们的电视、冰箱、洗衣机坏了,都来找他修,他从不收钱,说都是乡里乡亲的,帮忙是应该的。
他还在周末的时候,教村里的孩子们修玩具、认电器零件。孩子们都很喜欢他,每次都围在他身边,叫他“小斌哥”。有一次,村里的留守儿童小宇,把自己的玩具车弄坏了,哭得很伤心。小斌看到了,就带着小宇一起修玩具车,教他怎么拆螺丝、怎么装零件。修好后,小宇高兴得跳了起来,拉着小斌的手说:“小斌哥,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,会修好多东西。”小斌听了,心里暖暖的。
“没想到,我在厂里学的那点东西,回村还能派上用场。”有一次,小斌跟石生聊天时说,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。石生听了,心里很高兴——村里的年轻人回来了,就有了希望,就像地里的草,长出了新芽。
深秋的夜晚,村民们在村里的文化广场燃起了篝火。广场是合作社赚钱后新建的,铺了水泥地,装了路灯,还建了个小舞台。阿婆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,在篝火旁跳起了摆手舞,身影在火光中摇曳,像是远古的图腾。她们还唱着采蕨歌,村里的妇女们、孩子们,还有住民宿的游客们也跟着唱,歌声在山谷间回荡,热闹极了。
石生坐在角落里,看着眼前热闹的场景,心里很满足。建军和几个年轻人正在调试新买回来的灌溉系统——那是用合作社赚的钱买的,能自动浇水,但关键处仍需人工判断,比如浇多少水、什么时候浇,还是要靠石生的经验。小斌在修广场的音响,刚才音响突然没声音了,他很快就找到了问题,正在换零件。
旺财走过来,递给石生一壶酒:“石生哥,尝尝这个,是我自己酿的米酒。”他坐在石生旁边,看着篝火旁的人群,笑着说:“我孙子昨天跟我说,他长大了要当种蕨菜的专家,还要跟您学种茶树,跟阿婆们学唱采蕨歌。昨天还有游客夸他唱得好,非要跟他合照呢。”他的眼睛映着火光,亮得很,像是有星星落在里面。
石生接过酒壶,喝了一口,米酒的香味在嘴里散开,暖到了心里。他看着旺财,又看了看篝火旁的村民们,突然觉得,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——村里有生气,村民有希望,土地有生机,还有阿婆们的歌声、刺绣,守着这份文化,日子就过得踏实。
冬去春来,合作社迎来了第一个丰收年。他们的农产品不仅畅销省内外,还出口到了国外。志远在村里建了几间新的民宿,都是用老房子改造的,保留了原来的木梁和土坯墙,里面却很现代化,有空调、热水器、无线网络。每间民宿的墙上,都挂着阿婆们绣的缩小版雪峰山图,桌子上还放着印着蕨菜图案的小册子,里面写着蕨坪村的故事和采蕨歌的歌词,游客们爱不释手。
游客们住在民宿里,白天跟着石生采蕨菜、学认野菜,跟着阿婆学刺绣、学唱蕨歌;中午吃用山里食材做的农家菜,蕨菜炒腊肉、野山茶炖土鸡,都是城里吃不到的味道;晚上坐在院子里看星星,听石生讲当年开荒的故事,或者跟着村民们一起跳摆手舞。有个上海来的游客说:“我在城里天天加班,来这儿住了一周,跟着阿婆绣了块小布,学唱了首老歌,觉得心里特别静。以后我要带爸妈也来,让他们也感受下这样的生活。”
更让人欣喜的是,除了建军和小斌,还有四个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陆续回到了村里。有的帮合作社打理民宿,有的帮着销售农产品,有的跟着石生学习种植技术,有的开了家小餐馆,卖村里的特色菜。
村里渐渐热闹起来,以前冷清的街道,现在有了孩子们的笑声,有了游客的谈笑声,有了村民们的歌声——妇女们还组织了一个广场舞队,每天晚上在文化广场上跳舞,音乐声能传到很远的地方。村口的老樟树下,每天都有老人坐着聊天,晒太阳,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。张阿婆、李阿婆她们还在村委会办了个刺绣班,教村里的妇女和孩子们刺绣,周末的时候,游客们也会来旁听,小小的屋子里,总是挤满了人,针线穿梭间,雪峰山的轮廓在一块块布上慢慢浮现。
三月的一天,石生站在荒坡岭上,望着这片重新焕发生机的土地。新一茬的蕨菜又冒出了头,嫩绿的芽尖在春风中微微颤动,像是在跟他打招呼。茶树也长出了新叶,绿油油的,透着股生机。远处的梯田里,建军和几个年轻人正在给黄精浇水,小斌在旁边帮忙调试灌溉设备。村里的文化广场上,妇女们正在排练新的摆手舞,准备在即将到来的乡村旅游节上表演。更远处,雪峰山的轮廓在春日阳光下清晰可见,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,见证着这片土地的变迁。
石生想起小时候,爷爷曾指着雪峰山对他说:“咱们啊,就是这山上的草,命贱,但韧性足。只要根还扎在土里,就饿不死,就能活。”那时候他还小,不明白爷爷的意思,现在他终于懂了。
草不需要高大,不需要显眼,不需要别人的赞美。它只需要一块土地,一点阳光,一点雨水,就能生根发芽,就能茁壮成长。就算遇到狂风暴雨,就算被野火烧过,只要根还在,第二年春天,它依然能冒出新芽,依然能长满山坡。
而乡村振兴,不就是让这些像草一样的村民,能在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,扎得更深,长得更旺吗?不就是让这些荒芜的土地,重新焕发生机吗?不就是让这些在外漂泊的年轻人,能回到家乡,找到自己的价值吗?更重要的是,不就是让阿婆们的刺绣、歌声,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,能被游客喜欢、被孩子传承,一直延续下去吗?
“我是一颗小草。”石生轻声对自己说,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,“但我滋养着这片土地,也被这片土地滋养。我不起眼,但我有韧性,我能活下去,还能活得很好。”
这时,建军走了过来,手里拿着智能手机,笑着对石生说:“爹,您看,这是咱们电商平台的新订单,一个国外的客户,一下子订了两百斤蕨菜干,还说要跟咱们长期合作呢!他还问能不能订一批刺绣挂件,说要送给国外的朋友。”他把手机递给石生,屏幕上显示着订单信息,背景是石生蹲在地里查看蕨菜的照片——那是建军偷偷拍的,照片里的石生,虽然头发花白,背也驼了,但眼神里充满了希望。
“客户说,看见您的手,就知道东西靠谱;看见阿婆们的刺绣,就知道咱们村有文化。”建军笑着说。
石生伸出自己的手,仔细看了看。指甲缝里还嵌着泥,掌心的老茧像地图上的等高线,那是几十年跟土地打交道留下的印记。就是这双手,摸过六十年的泥土,带出了合作社,引回了年轻人,让荒芜的蕨坪村重新焕发生机。
他指向远处的雪峰山,对建军说:“你看,山的脊梁从来不是一棵树撑起来的,是千千万万棵草,用根须把泥土抓在一起,才让山站得稳,站得牢。咱们蕨坪村也是一样,靠的不是一个人,是村里的每一个人,是阿婆们的刺绣和歌声,是游客们的喜欢和认可,是咱们对土地的敬畏,才让村子有了希望。”
夕阳西下,雪峰山披上了一层金辉,像被镀了层金子。石生拍拍裤腿上的泥土,朝着村里亮起的灯火走去。村里的灯亮了,一盏,两盏,三盏……很快,整个村子都被灯光照亮,像一串挂在山腰上的灯笼,温暖而明亮。
明天,又有一批农产品要发往省城;明天,又有一批游客要来体验山居生活,跟着阿婆学刺绣、跟着石生采蕨菜;明天,村里的孩子们要跟着小斌学修电器,跟着阿婆们学刺绣;明天,这片土地上的草,又会发出新的芽。
根,还在这里;希望,也还在这里。而石生知道,自己这颗小草,早已在岁月的风霜里,和阿婆们的刺绣、歌声,和游客们的笑声、年轻人的脚步一起,长成了这片土地的脊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