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总是踏着清晨的第一缕光来。
那辆满载着工具与故事的旧三轮车,在巷口的青石板上碾出吱吱呀呀的韵律,成了我们这片老社区最准时的晨钟。社区的官方花名册上,他的身份是“退休返聘社区维修员”。但在我们所有邻里的心中,他更像一位巧手的“时光编织者”——用扳手做针,用汗水作线,将散落的记忆、破损的温情与崭新的日子,细密地缝合在一起。昨日的“作品”,是社区幼儿园那架重获新生的秋千。他蹲在那里,背影沉稳得像一座山。指尖捏着螺丝的力道,轻得像呵护一片新芽,又稳得像许下一个诺言。当铁链重新被牢牢咬合,在晨光中划出两道发亮的弧线时,那景象,不像修理,更像一位长者轻柔地托起了孩童的飞翔梦。银铃般的笑声随着秋千一道荡上天际,他退后一步,眯眼端详那晃动的弧线,脸上的笑意也随之微微漾开,与秋千链子的反光融在一起,安稳而敞亮。
前阵子,楼下小周搬家,将一张只是榫卯松了的折叠桌弃于墙角。他看见后,默默将桌子搬回,用细木楔子一点点楔紧,又找来清漆,细细刷上两层。如今,这张桌子摆在巷口的老槐树下,成了纳凉时放茶水、摆象棋的公用桌。小周后来路过,讶异道:“没想到还能修,我以为这种桌子坏了就该扔。”他正用抹布擦拭着温润的桌面,闻言抬头,眼角的笑纹舒展开来:“东西没坏透,让它接着为大家伙服务,这日子,不就又添了几分方便和热乎气么?”
他的世界,是由声音构成的协奏曲。锤子与木榫的叩击,是沉稳的鼓点;钢锯与木料的摩擦,是富有节奏的沙锤。那些“倦”了的物什,经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巧手抚过,便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,重新挺直了“脊梁”,在日新月异的时代里,继续履行着它们的使命。
他修复的,远不止是物件。巷尾王奶奶那个渗水的搪瓷嫁妆盆,被他焊上了第七个补丁,补上的是独居老人日复一日的陪伴与心安。李老师母亲留下的、裂成三瓣的陶碗,他用金缮手艺细心修复,让金色的纹路如记忆的脉络,诉说着跨越时光的温情。
我曾有幸看过他的工具箱。每一件工具都磨得温润如玉,带着他半生的体温。最旧的那把锉刀,侧面还留着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钢印编号“7803”——那是他刚进机床厂当学徒时,师傅亲手递给他的“入门礼”。“那时厂里的机床转得慢,师傅总说‘锉刀走一寸,良心要沉一分’,零件公差差半毫米,都得拆了重做。”他摩挲着锉刀的木柄,指腹蹭过岁月磨平的纹路,像触碰一段滚烫的旧时光,“现在修秋千、补木桌,看着简单,其实和当年锉零件一个理——差一点,物件就少了份‘站得住’的底气。”
社区的年轻社工小陈,最初不理解他为何总收留那些“电子垃圾”。“老师傅,现在产品迭代快,修旧的不如买新的划算。”
他正给一个哑了声音的旧收音机焊接线路,头也没抬:“人心里有个地方,不是‘划算’就能填满的。”待收音机再度传出咿呀的戏曲声,他递给小陈,“你听,这是三楼刘爷的念想。他眼神不好了,就爱听这个声儿。”
小陈后来在社区日志里写:“原来,他是在为我们这座飞驰的城市,保留一些可以‘慢下来’的坐标。”
如今,他把这份从大工业时代传承下来的“较真”,毫无保留地倾注于社区的烟火日常中。他不再感慨“现在的东西做得糙”,常对着修好的旧物笑:“你看,当年练的手艺,现在还能给街坊们搭把手。”这份悄然转变的心境,让他满是老茧的手,握起工具时更添了几分踏实。
这双手,修补的何止是裂痕?巷口的公用桌总摆着街坊们带来的热茶,王奶奶的搪瓷盆每天清晨还会盛着新摘的茉莉,李老师的陶碗里,偶尔还会温着半碗留给晚归孙子的剩饭。那些在“便民角”领走旧家电的人,路过时总会停下脚步,和他说一句“用着挺好”。
暮色四合,他坐在自己修好的藤椅上,摇着蒲扇。邻居们的谈论声、孩子的嬉笑声渐渐散去,他的平静,像一块沉入杯底的茶垢,让所有浮躁的思绪都沉淀下来,化作晚风中点点安宁的萤火。
我知道,明天清晨六点,他还会准时出现。天边的朝霞,正将他刚刚修补一新的一只老搪瓷壶,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光晕。壶身上的补丁在霞光下熠熠生辉,宛如一枚枚刻着“匠心未改”的岁月勋章。巷子那头,幼儿园的秋千在晨风中微微摇晃,铁链上他昨日校准的螺丝,正牢牢地托着即将响起的欢声。这一头是静止的、沉淀的过往,那一头是摇曳的、鲜活的未来,都在他的叮当声里,被编织进同一个温暖的当下。
他,就是那位“拾掇时光的人”。在他一锤一凿的叮当声里,我们听见了生活最本真的回响——对过往的尊重,对当下的热爱,以及对未来绵长而温暖的期许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