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洞口县古楼乡,是藏在雪峰山余脉褶子里的。这“古楼”二字,自幼时起便在我心里投下了一片巍峨而神秘的影子。我总幻想着,那必是某座飞檐斗拱、历尽沧桑的实体楼阁,镇守在山的某处,俯瞰着岁月的流逝。后来才知,这名号源于更宏大的山势——群山环抱,如同天然的古老城楼,将这方水土与世隔绝地珍藏了起来。这番误解,反倒让它在我的想象中,更添了一层幽深。
车出县城,沿平溪江上行,不过一炷香的工夫,便一头扎进了这无边的绿意里。平溪江的水,是那种看了让人心静的碧色,不像翡翠那般夺目,更像是一块温润的、巨大的玉髓,静静地卧在谷中。水势平缓处,倒映着两岸的竹树云岚,清清楚楚,仿佛水下另有一个颠倒的世界;偶遇浅滩,便有泠泠的水声响起,白色的浪花碎在圆润的卵石上,像是谁在不急不躁地絮语。路是依着山势凿出来的,盘盘曲曲,像一条褪了色的灰带子,松松地系在山腰上。车窗摇下,湿润的山风立刻灌了进来,带着竹叶与腐殖土混合的、清冽的气息,直透心脾。
窗外的景致,是一层一层叠起来的,仿佛一幅徐徐展开的青绿长卷,而这长卷的底色,便是那无所不在的、生命力勃发的绿。近处的竹林,是那种饱含水分的墨绿,一竿一竿,挤挤挨挨,修长的竹梢却谦逊地微弯着,风过时,整片竹林便从顶端漾起粼粼的波,那沙沙的声响,便是这绿海最温柔的呼吸。稍远些的,是挺直了腰杆的杉木林,是明快的翠绿,齐刷刷地指向天空,像一群沉默而庄严的卫士。再远到天边的,是些叫不出名字的杂木,混成一片苍茫的、近乎于蓝的苍绿,与云雾缭绕的山脊线缠绵在一起,分不清是山生出了云,还是云浸透了山。这般铺天盖地的绿法,直教人觉得,连吸进肺里的空气,都带着清润的、甜丝丝的绿意了,将城里带来的那点尘嚣与浮躁,从七窍到心胸,都涤荡得干干净净。
我此行的由头,是茶。古楼的茶,在洞口乃至邵阳,都是有些名声的,都说它香气沉郁,滋味醇厚,有高山云雾的筋骨。我虽是洞口人,却久居在外,像是断了线的风筝,飘在楼宇的森林里,竟是头一回,顺着这根名为“乡情”的线,来到这茶的原乡。心里不免存着些文人式的遐想,觉得品茶这等雅事,总该寻个临着溪涧、伴着古松的敞轩,听流水潺潺,看云卷云舒,方算得契合。可领路的乡人,一位姓肖的表叔,只是憨厚地一笑,露出被烟卷熏得微黄的牙齿,他大手一挥,指向那云雾深处:“莫信那些花架子,好茶在土灶里,在火塘边。”说罢,径直将我引到山坳里一处极寻常的农家。这话,像是一颗石子,投在我那满是文人涟漪的心湖里,沉了下去,让我一时默然。
那屋是旧年的木板房,黑瓦的顶,岁月的风雨在木板上刻满了深淺不一的纹路,像老者手背上的青筋,记录着山中的寒来暑往。檐下齐整地挂着几串鲜红的辣椒、几挂金黄的苞谷,衬着那黝黑的木色,倒像一幅沉着而热烈的版画,诉说着最朴素的丰收与期许。院子里,泥土地被踩得坚实发亮,一条半大的黄狗正趴在石磨旁打盹,听见脚步声,只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瞥了我一眼,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,算是打过招呼,又自顾自地睡去了,那份坦然,倒显得我这外来客有些局促。墙角的鸡冠花开得正艳,紫红的一片,肥厚的叶片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。这般扑面而来的、活生生的、带着体温与呼吸的质朴,像一股温暖而实在的洋流,瞬间冲散了我先前的那些苍白而虚浮的遐想,心下不免有些自嘲,仿佛一个准备了满腹华丽辞藻的考生,却发现考官只考校最本真的生活。
主人是位寡言的老者,约莫七十上下,是表叔的堂兄。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对襟衫,身形清瘦,却显得很硬朗。脸上的皱纹,深一道浅一道,纵横交错,像这山里的梯田,每一道里都仿佛藏着往昔的风霜与日头。他见我们进来,并不多说,只从眼角挤出些笑意,那笑意宛如投入深潭的石子,只在眼角漾开细微的波纹,并未扩散到整个脸庞。他微微颔首,便算是尽了礼数,随即转身默默搬出小小的竹茶几,又取来茶具,不过是一只釉色粗砺的陶壶,几个素白无华的瓷杯,看去都有些年头了,边沿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磕痕,像是被岁月轻轻咬过的痕迹。烧水用的是吊在火塘上的那只黑铁壶,壶底埋着暗红的炭火,静静地、执着地燃烧着。不一会儿,水开了,噗噗地吐着白气,顶得壶盖轻轻地响,像是这寂静屋子里唯一的、催促着什么的节拍,提醒着时光的流逝与当下的存在。
没有那些繁复的、近乎表演的茶道仪式,他只弯腰从桌下的陶罐里,用三根手指——拇指、食指和中指,精准地撮起一把蜷缩着的、透着墨绿色的干茶,投入壶中。然后提起沉甸甸的铁壶,臂膀稳当得不见一丝颤动,将沸水拉高,一道白练似的水柱猛地冲下,撞击在陶壶的内壁与茶叶上。只听得“刺啦”一声,仿佛一声满足的叹息,一股醇厚而蛮霸的香气,便混着蒸腾的水汽,猛地炸开,像一团无形的、温暖的云雾,瞬间将这堂屋里的寂静撑得满满的,每一个角落都充盈着这生命的气息。
我离得近,被那香气扑了个满怀。初闻之下,它是烈的,冲的,带着山野间阳光与风土揉捏出的那股子蛮劲,不容分说地直往鼻腔里钻,霸道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;可你若静下心来,屏息细嗅,那烈性之下,却另有一丝清冽的、幽远的甜,像深山里的一线冷泉,从石缝间幽幽地渗出来,浮上来,缭绕在周遭,又像是晨雾将散未散时,满山草木深深呼出的第一口带着露水的气息。这香,是有骨的,也是有魂的。
茶汤斟出来了,是那种明亮的、润泽的琥珀色,在素白的瓷杯里,轻轻地漾着温润的光,看去便觉暖意融融,仿佛将夕阳的余晖盛了一杯。我道了谢,双手捧起一杯,并不急着饮。先是以鼻就杯,深深一嗅,让那复杂的、层次分明的香气再一次充盈肺腑,完成一次嗅觉的洗礼。然后,才小心地呷了一小口。茶汤滚热,在舌尖微微一荡,最先触到的,竟是一缕极淡而清晰的苦,那苦意,不像黄连那般尖利拒人,倒像是上好的徽墨,在宣纸上蘸水一触,倏地便晕开了一圈,清洌而沉着,带着一种植物的本真。还来不及细细分辨,那苦便化了,仿佛被口腔的体温瞬间消解、驯服,转而化作一股绵长而润泽的甘,从舌根两侧,汩汩地、不断地涌上来,像是山泉找到了地下的暗流,终于奔涌而出,充盈了整个口腔。奇妙的是,这甘,并不与那先前的苦截然分开,泾渭分明,倒像是从那苦意的根底里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的一般,彼此缠绕着,衬托着,难分难解。没有那初始的清苦,便显不出这后续的甘润;而这悠长的甘润,又反过来证明了那清苦的价值。茶水顺着喉头滑下,一道温暖的线直通胸腹,霎时间,胸腹间便暖烘烘地起来,仿佛有一股温和敦厚的气,以此为圆心,懒洋洋地向四肢百骸间游走扩散开去。方才入山时,步行带来的那点潮气与疲惫,竟在这片刻之间,被这杯茶汤里里外外地熨过,涤荡得干干净净了,只留下一片通透与安然。
我捧着那杯渐凉的茶,看着杯中舒卷沉浮的叶影,心里忽然静了下来,静得像一泓深潭,外面的声嚣都隔远了,模糊了。屋外,是风过竹海的簌簌,是偶尔的、清脆如碎玉的鸟鸣,是无穷的生命在喧哗生长;屋内,却只有这氤氲不散的茶香,这炭火偶尔毕剥的微响,这与老者相对无言的寂静,包裹着一个安然、放空的我。这茶,它自己是不说话的,可此刻,它却仿佛说尽了一切。它告诉你这山上的云雾如何聚了又散,告诉你去年的冬雪怎样沉沉地压在它的枝头,告诉你今春的雨水如何丰沛,告诉你那些头戴斗笠的采茶女子,她们的指尖是如何轻柔而又精准地掐下它最嫩的一芽一叶,她们的背篓里,又盛着多少生活的重量与希望。它实在就是一部用风霜雨雪写就的、无字的山野志,此刻,都被这一壶沸水,翻译给了我听。
目光无意识地游走,最终落在老者身后板壁上挂着的一把旧柴刀上。刀身锈迹斑斑,刃口已黯,失了锋芒,像是退休的老者,安于墙角的宁静。唯有那被无数只手掌反复摩挲过的、用篾条紧紧缠绕的刀柄,竟磨出一种深褐的、像老琥珀一样温润的光泽,与杯中物事,遥相呼应,仿佛诉说着同一种关于时间与磨砺的故事。
老者不言,似乎也沉在自己的世界里。他只拿起火钳,拨了拨塘中的炭火,几颗火星倏地溅起,在幽暗中有力地一闪,划出短暂而绚烂的轨迹,旋即黯去,回归到炭火的本体。在这短暂的明灭之间,我的思绪仿佛被那炽热的星子烫了一下——这湘西之地,自古便是所谓“匪患”频仍的所在。然而,那故纸堆里冰冷的文字背后,是多少被逼入绝境的、在乱世里只为求一口饭吃的血性与无奈?那些钻山林、避刀兵的先人,那些我的祖辈们,他们是否也曾于某个风雨如晦的寒夜,围坐在这样一方温暖的火塘边,默不作声地、闷头喝下一大碗这样滚烫浓酽的茶?那茶汤入喉,滚过的,怕是沉甸甸的家山眷恋,是茫茫然的前途渺茫,还是那一丝无论如何也不肯熄灭的、只为“活着”的、最原始也最坚韧的热望?他们当年咂摸出的苦,是身世飘零之苦,是家国离乱之苦,想必远甚于我今日所尝的百倍;而那苦意之后,若能换来片刻的安宁与温暖,那一线若有若无的、从舌根悄然泛起的甘,或许便是支撑着他们在这片贫瘠而又富饶的土地上,挣扎着、也坚韧地走下去的全部念想了。这么一想,手中这杯原本只是解渴怡情的琥珀色液体,陡然间变得沉重起来,仿佛浸透了历史的汗水与泪水,有了生命的质感与岁月的分量。
“这茶,就是我们古楼的水土。”老者用那浓重得化不开的乡音,慢悠悠地,像是从很远的山里传来,打破了我的沉思。他并不看我,只凝视着跳动的火苗,仿佛那里面也有一个世界。“山里的日子,说到底,就是吃得苦、霸得蛮。这味里,都有了。”他说得极平淡,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,没有一丝一毫的渲染与夸耀。这句话,像那把柴刀,带着朴实无华的力量,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聆听里。他说着,又用那布满老茧的手,提起铁壶,往我杯里续上滚水,那新冲起的水汽再次袅袅升起,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,却让那句关于水土与筋骨的话,清晰地、滚烫地烙在了周遭的空气里,也烙在了我的心上。
辞别出来,暮色已合。西边天际最后一抹霞光,正恋恋不舍地收拢它的余晖,将天边染成一抹柔和的、即将褪色的玫红与橘黄。群山静默,成了连绵起伏的黛青剪影,像是大地沉睡的、强健的脊梁,守护着这方夜的安宁。远近的山村里,已然亮起了三两点灯火,在渐浓的夜色里,像是不小心遗落人间的星星,温暖而孤寂,每一盏灯下,想必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、关于生活与茶的故事。下山的路,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。口中那缕若有若无的甘甜,竟还未散,清泠泠地,仿佛自成一道泉眼,陪着我在幽暗的山路上走着,许久不散。来时,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,满眼只是风景;此刻归去,山还是那座山,水还是那道水,只是这熟悉的山水入眼,那内里的滋味,却已悄然不同。我的身体,仿佛清晰地记住了方才那一口茶汤的暖意,也记住了那由苦而甘的、漫长而又瞬息的时间。这沉在心底的滋味,是古楼的水土,亦是湘西的筋骨。怕是要跟随着我,一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