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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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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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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∣惊蛰之路

导航软件上,代表我的那个蓝色箭头,已经在这条名为“回乡路”的线段上,凝固了十分钟。前方是看不见头的红色拥堵。车内,空调嘶嘶作响,混着断续的新闻播报。一种熟悉的焦躁,从方向盘蔓延至我的掌心。

于是,我拐下主路,将车停在一片荒弃的晒谷场。决定用双脚,走完剩下的三公里。

就是这条路。它静默地卧在那里,从脚下,蜿蜒至老屋的方向,像一道被遗忘的皱纹。我踏上去,尘土极细软,发出一种唯有心神能闻的、类似叹息的“噗”声。这声音,瞬间击穿了二十年的时光。两旁是司空见惯的景致:丛生着绿得发灰的杂草,几株歪脖子老槐树,影子被斜阳拉得又长又淡,像泼洒于地、即将干涸的墨迹。一只土黄色的狗在田埂上懒懒回眸,眼神与童年记忆里的那一只,毫无二致。

这一切,寻常得几乎令人心安。远方,老屋的轮廓,正从这片寻常里,慢慢生长出来。

走着走着,变化潜滋暗长。路,开始了起伏。不再是坦荡如砥,而是有了呼吸般柔和的坡度。上坡时,小腿肚微微绷紧,气息略促;下坡时,脚步则不自主地轻快,带一点小小失控的滑行感。路旁的景致也在悄然换幕:杂草渐替为野生蓟草,开着固执的、紫红色的、不甚好看的花。风来,它们便以倔强的姿态摇晃,拒不折腰。

我的心,在这微疲与细微的变化中,沉静下来。先前盘踞脑海的、属于城市与方向盘上的喧嚣——未竟的方案、人际的纠葛、屏幕上闪烁不息的KPI——它们锋利的棱角,仿佛被这绵长的寂静与身体的劳顿,一点点打磨平滑。它们并未消失,只是退至一个恰当的距离,如远山,成了生命的背景。
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是母亲。“到哪儿了?菜要凉了。”她的声音,和这条路一样,带着尘土的温度。

我想起祖父。他总在黄昏坐于院门,凝望这条通往外界的土路,一言不发。他曾在这条路上,用独轮车推出一个个丰年,也踉跄地走过荒年。路上曾挤满粮车、货郎和青年的梦想,如今,它像一条功成身退的血管,沉寂下来,只负责输送零星的归人与庞大的寂静。我似乎懂了,他望的并非路本身,而是路上那些被脚步反复测量过、已然尘埃落定的时光。

我忽然明悟,我正行走在一个巨大的隐喻之上。

我们这代人,何尝不都奔波在一条被无数“电子路牌”指引的“高速路”上?我们追求笔直、平滑、高效,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出口,却也被困于无处不在的流量与拥堵。而脚下这条被遗忘的土路,它允许蜿蜒,尊重起伏,接纳杂草与野花。它的尽头,不是下一个服务区,而是生命的本源。

你会疲惫,会怀疑。同行者,渐次疏落。有人在名为“事业”的岔路口含笑作别,走向看似更繁花似锦的小径;有人被“安稳”的风景留住,筑屋而居,止步不前。更多的,是那些来不及道别的、无声的走散,像水滴汇入人海,再难寻觅。最终,这条看似熙攘的路,其最深远核心的地段,往往只剩你一人。这孤独,是路的试炼,亦是它的赠礼。

于是,我停下脚步,立于路中,回身望去。来路已没于暮色苍茫,具体的坎坷与欢欣俱已模糊,只余一条蜿蜒的、存在的证明。而前方,老屋的灯火,已然在望。

此刻的心境,却与出发时迥异。我不再急切索求一个叫做“终点”的答案。因为答案并非藏在老屋的饭桌上,而是镌刻在每一步的脚印里,回荡在每一次心跳与呼吸之间。

那每一步的艰辛,磨厚了生命的茧,也磨亮了看世界的眼;那每一次的眺望,拓宽了心灵的疆域。你走过的,何止是路,是你鲜活、唯一、不可重复的生命本身。远方,不是一个待抵达的地理坐标,而是内心对归来永不熄灭的渴望。只要渴望仍在,路,便在你脚下无穷无尽地延伸。

天色向晚,四合暮霭为远山田野勾勒出沉静的蓝灰轮廓。第一颗星子,在天际怯生生地闪烁,像母亲点在窗台上的那盏灯。

我转过身,不再执着凝视无尽的远方,只是专注于即将落下的这一步。我稳稳地、踏实地,将脚放入大地的怀抱,感受那微凉而亲切的托举。

路,还在延伸。

而我,也还在路上。

这,便足够了。

这,便是全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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