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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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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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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∣牵着妈妈的手

这双手,如今安静地卧在我的掌心,像一卷被岁月反复摩挲、边缘业已毛糙的羊皮纸。掌心的纹路,早已不是玄学里关乎命运的谶语,而是一部用刻痕写就的、无字的家族编年史。那些深峻的沟壑,是三年自然灾害末期,她为挣取工分在田埂上留下的印记;那些交错的褶皱,是改革开放初年,她在纺织厂三班倒的机器轰鸣声中,被时光一寸寸犁开的。

我的指尖,小心翼翼地抚过那粗大的指关节,它们像竹根上隆起的节,记录着生命向上生长的艰辛与坚韧。指甲灰白,厚而脆,边缘带着洗衣粉常年侵蚀出的毛糙,却依旧保持着一种来自匮乏年代的、近乎固执的整洁。

这整洁,瞬间将我拽回三十多年前那条溢满皂角气味的筒子楼走廊。那时的这双手,是我的整个宇宙。它能在昏暗的十五瓦灯光下,将一团廉价的毛线编织成我身上最暖和的“舶来品”毛衣;能在公用的煤炉上,用凭票购来的几两肉末,炮制出让整个楼道都艳羡的、属于我们独家记忆的香味。夜里,我必须攥着她的一根手指方能入睡,那指尖混合着葱姜、皂角与淡淡机油的气息,是我童年最安神的图腾。

我的拇指,轻轻按在她手背上那片松弛的皮肤上,它薄得透光,清晰地衬出底下青紫色血管的蜿蜒路径,像干涸河床上最后几缕细流。我稍一用力,皮肤便迟缓地陷下去,形成一个短暂的、柔软的坑,良久才肯慢慢回弹。这触感,陌生又熟悉,它让我想起另一个溽热的午后。

那时我正痴迷于邻居家那台“燕舞”牌收录机,而她,却将一本颜真卿的字帖压在我躁动不安的膝头。她的右手紧紧包裹着我的右手,在田字格上推行。她的掌心潮热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,将我妄图逃向流行音乐的笔尖,一次次扳回“横平竖直”的轨道。我那时怨恨这禁锢,觉得它扼杀了我所有关于“时髦”的想象。许多年后,当我在异乡的谈判桌上,因一手沉稳的字迹而赢得对手的尊重时,我才猛然惊觉,她当年灌输予我的,并非束缚,而是一个人在世间安身立命最初始的骨架。

我的目光,最终停驻在那几块淡褐色的老年斑上。它们像不经意滴落在宣纸上的宿墨,晕染出无法挽回的时光印迹。我倏然想起外婆弥留之际的手,那上面的斑点更为密集、深暗,如同秋日落叶的背面的斑纹。童年时,我视其为一种神秘的图腾;如今,它们悄然移植到母亲的手上,我才读懂,这是一种生命能量缓慢而不可逆的交接仪式。

这双手,亦是我童年最坚固的诺亚方舟。十岁那年,一场急病将我囚禁于高烧的混沌之中。父亲远差,是她独自背起我,闯入那个电闪雷鸣的夜。记忆模糊了路途的坎坷,只清晰烙印着她反手紧紧托住我的力度,以及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,她用手蒙住我眼睛时,那份带着夜雨微凉的温柔。那一刻,外界的风雨与针刺的恐惧,都被这双手隔绝在外,它为我撑起了一片绝对安全的穹顶。

青春的叛逆,来得迅猛而决绝。我急于挣脱这双手的庇护,认为那“健美裤”代表的流行,远比她的“的确良”衬衫更为真实;我认为远方的书信,远比灶台边的叮咛更具诗意。我用自己的手,熟练地敲击键盘,与整个世界握手言和,我以为自己已然足够强大。

直到这个寂静的午后,我重新将这双手纳入掌中,那轻飘飘的、近乎虚无的重量,才让我骇然惊觉:我所有的成长,都源于对这片土地的汲取;我所有的远行,都始于对这座港湾的背离。她是在什么时候,从一个慷慨的给予者,悄然转变为沉默的索求者了呢?

我将她的手捧起,轻轻贴在自己的脸颊上。那是一种粗粝的、干燥的、带着淡淡药味的微凉。我们相对无言,唯有午后的光斑在墙上缓慢移动,如同沉默的沙漏。

我终是明了了。我们之间,生命的联结从未中断。最初,是那一根血肉相连的脐带;而后,是她的手牵引着我的手的蹒跚学步;如今,轮到我这只由她哺育长大的手,成为她走向夕阳时,最稳妥的拐杖。这牵手,不再是引领,而是陪伴与告慰,是一场无声却庄重的生命权杖交接仪式。她将她的青春、她的坚韧、她所有的光华,都通过这双手,毫无保留地渡让给了我。

窗外,暮色渐合,远山的轮廓在夕照中变得柔和而苍茫。我俯下身,在她已不太灵敏的耳边,用她当年哄我入睡般的声调说:“妈,我们再这样坐一会儿,就好。”

她缓缓转过头,混浊的眼底,仿佛有星子倏忽一闪。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,缓缓绽开一个极浅、极淡的笑容。随后,我清晰地感觉到,掌中那只沉寂已久的手,用尽它此刻全部的气力,在我的手心,极轻,却极郑重地,回握了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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