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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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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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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∣顶针

今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早,湿漉漉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,将整个城市浸泡在一种灰蒙蒙的怅惘里。我为规避这恼人的潮气,决心彻底整理那间兼做储藏室的小书房。就在这整理的过程中,在书架的最高层,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里,我触到了一个冰凉的、熟悉的物件——母亲那只褪了色的枣红色女红匣子。

记忆里,它曾是母亲最珍视的百宝箱。此刻,它却像一座被时光封存的孤岛,覆着岁月的积尘,静静地搁浅在书海的一隅。我踮起脚,想将它取下,指尖刚触及,那匣子却因年代久远,榫卯有些松动,竟从我手中一滑,翻扣着跌落在地。

“哗啦——”

一声脆响,仿佛惊醒了沉睡的旧梦。线团像挣脱了束缚的彩色精灵,滚得到处都是;一把老式的铁剪刀,锈迹斑斑地躺在角落;几枚失去了主人的铜扣,无助地弹跳着;还有那束用牛皮纸小心翼翼包裹着的、母亲收藏的各色丝线,散开成一地斑斓。而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央,在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一缕稀薄光晕里,静静地卧着那只黄铜顶针。

它滚了不远,便停了下来,像一个完成了漫长旅途的归人,带着一身的风霜与故事,沉默地等待着我的检视。

我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将它拾起,放在掌心。第一感觉是沉,一种远超其体积的、坠手的沉。它不是那种新铸铜器所特有的、张扬而刺眼的亮黄色,而是一种被三代人的体温与汗水反复浸润、摩挲,被无数个日夜的光阴悄然淬炼过的、温润的暗金色。这色泽,内敛,醇厚,像一块凝固了的、密度极高的黄昏,吸纳了所有过往的日光,又在自身内部完成了一次漫长的沉淀。它的周身,布满了密密麻麻、深浅不一的小凹坑,如同月球的表面,在侧光下,这些凹坑形成了一片片微小的阴影区,共同构成了一部无字的编年史。每一个针眼大小的凹陷,都是一次抵抗、一次承压、一次穿透与愈合的见证。

我的指尖,细细地抚过这些岁月的轨迹。忽然,在一处相对光滑的边缘,我触到一道极细微、却异常清晰的划痕。这不是针尖反复撞击留下的圆坑,而是一道线性的、略显锋利的刻痕。我的心脏像是被这小小的刻痕轻轻刺了一下,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往事,瞬间浮出脑海。

那该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冬天,夜里赶着做手工课作业,需要削一支新铅笔。母亲正就着昏黄的灯光缝补父亲的工作服。我性子急,用力过猛,那劣质的铅笔刀片竟“啪”地一声崩断了,碎刃划过母亲正戴着顶针的中指。她“嘶”地倒吸一口冷气,我吓呆了,只见那黄铜的表面上,留下了一道崭新的、闪着金属寒光的白痕。母亲没有责备我,只是用拇指用力按了按那刻痕,仿佛这样就能将疼痛按回去似的。她皱了皱眉,只说了一句:“这刀片太脆了,不中用。”随即,又低下头,继续为我缝制那只第二天要交上去的、墨绿色的、需要在封面绣一片竹叶的劳动课书包。那时我只顾着担心自己的作业,却未曾想过,那道划痕,连同那枚顶针,是如何在漫长的岁月里,替我抵挡了多少生活锋利的边缘。

思绪一旦被打开,往日的声光色影便如潮水般涌来。最清晰的,是那些北方漫长的冬夜。屋外北风呼啸,将窗纸刮得噗噗作响,屋内,一盏玻璃罩子的煤油灯,便是我们全部的光源与温暖。母亲总是坐在炕沿,就着那团跳动的、昏黄的光晕做针线。她的影子被无限放大,清晰地投射在身后的土墙上,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守护神。那枚顶针,被她稳稳地套在右手中指的第二节指节上,像骑士的盔甲,像工匠的徽章。针尖引着线,抵在顶针密布的凹坑里,她手腕微微一用力,伴随着一声干脆利落的“嗤”声,针尖便顽强地刺透厚厚的帆布或是耐磨的卡其布,从另一面探出头来。她再用指腹抵着针鼻,将针身整个抽出,线也随之绷直,完成一次结实的缝合。

那“嗤——嗤——”的声音,富有节奏,与墙上挂钟的滴答声、灶膛里偶尔柴火的噼啪声,共同构成了我童年最安神、最永恒的白噪音。她有时会停下来,将针尖在发际间轻轻擦过一下,利用头油的润滑,让穿行更加顺畅;有时则会就着灯光,眯起一只眼,检查针脚是否匀称如稻田的秧苗。她有一句朴素到极点的美学准则:“东西是拿来用的,不图好看,但样子必须在自己的心里过得去。”这“心里过得去”五个字,仿佛是她对待一切劳作的哲学——一种内在的、不容妥协的秩序与尊严。

母亲的针线活在村里是有名的。即便是在“新三年,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”的普通日子里,她也能让贫穷呈现出一种体面。父亲肘部的补丁,她能巧妙地绣成一圈盘绕的云纹;我膝盖上的破洞,她能把它变成一朵绽放的向日葵或是一只奔跑的小鹿。那些补丁,不仅是物质的修复,更是情感的描绘,是贫瘠土壤上开出的倔强花朵。

后来,我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鸟,离开了那片土地,去城里读中学。世界在我眼前骤然切换了频道。这里的一切都是光滑的、迅疾的、五光十色的。同学们的衣裳来自商店,笔挺,簇新,带着工业熨烫的折痕。破了,甚至只是样式旧了,便会被毫不犹豫地丢弃。我行李箱里那些带着母亲手泽的、缝着可爱补丁的衣物,顿时显得那么格格不入。我尤其记得一件浅蓝色的衬衫,母亲在肩头磨损处,绣了一片墨绿色的竹叶。我曾为此在集体宿舍的盥洗室里,背着人,用指甲偷偷地、用力地抠刮那片叶子,希望它的轮廓能模糊一些,希望它能不那么“土气”,能更好地隐藏进这片灰色的校服海洋里。

那种少年敏感而脆弱的自尊,像一层薄薄的茧,将我紧紧包裹。直到一次体育课,我们在操场上进行八百米测试。我拼命奔跑,汗水浸透了那件浅蓝色衬衫,风鼓起衣衫,那片母亲绣的竹叶,也在我的肩头随之起伏。冲过终点后,我瘫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息,一个平时并不多话的男同学走过来,递给我一瓶水,看着我的肩膀,很认真地说:“你妈妈手真巧。这片竹子,像真的一样。”

没有嘲讽,没有好奇,只有纯粹的、发自内心的赞叹。那一刻,正午的阳光猛烈地打在我汗湿的背上,也打在那片墨绿的、仿佛正在呼吸的叶脉上。一股热流猛地从心底涌起,窜上我的眼眶。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骄傲。那不仅仅是一件衣服,那是我可以穿在身上的、具体的故乡;那是我的根,是我的来处,是任何工业化流水线都无法复制的、带着体温的烙印。

岁月推着我不断向前。我在城市里求学、工作、安家,像一颗螺丝,被牢牢拧进了这台高速运转的机器。衣柜里,再也找不到一件需要缝补的衣裳。“缝补”这个动作,连同它背后代表的一整套生活方式,似乎已经从我的世界里彻底退场。我将母亲从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接来城里,满心以为这是对她辛劳一生的回报与抚慰。

然而,我很快发现,我错了。母亲离开了她的土地、她的院落、她的纺车和熟悉的乡音,像一株被生生移植到水泥花盆里的老树,所有的生机都在迅速萎顿。她面对的不再是物质的贫困,而是一种更深刻的、精神上的匮乏——一种“被需要”的价值感的彻底剥夺。

全自动洗衣机让她无从下手,她固执地认为“机器洗不干净,还伤衣服的筋骨”;光滑的瓷砖地面留不下她任何劳动的印记;燃气灶开关上的英文标识让她望而生畏;电梯里邻居们夹杂着网络词汇的快速对话,她听不懂,只能报以尴尬而茫然的微笑。她在这个窗明几净、应有尽有的家里,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“闲人”。

她开始变得手足无措,继而是一种深深的失落。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反复擦拭那些早已光洁如新的家具和灶台,动作机械而空洞。她的眼神常常飘向窗外,看着楼下高架桥上永不停息的车流,喃喃自语:“这城里,怎么没有个安静的时候。”那眼神里,是一种无处安放的空寂。她那一身足以应对任何生活磨难的“武功”,在这个崭新的、光滑的世界里,被悄无声息地“废去”了。

后来,她开始试图找回自己的阵地。她缝补一些根本不需要缝补的东西——一条拉链完好、只是洗得有些发白的被套,她会拆开线脚,重新缝一遍;一只只是装饰性线头有些松脱的抱枕,她会用针小心翼翼地挑紧。她像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、绝望的抗议,又像是在一片价值的荒漠里,拼命打捞着自己正在迅速沉没的存在感。

那个让我心头一紧的黄昏,我下班回家,屋里没有开灯,一片昏暗。我听见书房里有细微的声响。走过去,看见母亲正坐在靠窗的那张小沙发上,身体微微佝偻着,就着窗外城市天际线残留的最后一缕绛紫色天光,异常专注地在做着什么。

我悄悄走近几步,才看清,她正在缝补我一件挂在衣柜里许久不穿的棉布衬衫的领口——那里有一个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、米粒大小的绽线。她是从我浩如烟海的衣柜里,如何精准地找出这一件、这一处微瑕的?我的心被一种复杂的情感攫住了。

她没戴老花镜,眼睛眯得很紧,脸上的皱纹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深壑。那只黄铜顶针,套在她如今已有些干瘦的手指上,显得有些松旷。针尖每一次抵上去,都带着一丝迟疑,不再有当年的稳准狠厉。她的动作慢了,钝了,甚至有些颤抖。顶针与细腻的棉布摩擦,发出的不再是利落的“嗤”声,而是“沙沙”的、如同秋叶扫过地面的、衰老而令人心碎的声音。

那只握着针的手,曾经灵巧如穿花蝴蝶,如今布满了更深更密的褐色老年斑,指关节因为常年的劳作和初期的风湿,显得有些粗大变形。夕晖的余烬落在顶针上,那沉静的光,仿佛不是反射,而是从它内部深处渗透出来的、一种幽古的悲悯。

我站在门边的阴影里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。那一刻,我几乎要冲进去,像过去无数次那样,找出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,用一种轻快的、刻意的语调请求她:“妈,这个坏了,您帮我弄弄。”但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。我忽然意识到,那种带着怜悯色彩的、人为制造的“需求”,对于敏感的她而言,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?那无异于大声宣告她的“无用”。我不能,我不能用我的“孝心”,去巩固她的“失落”。

我沉默地、一步步地退回了客厅的黑暗里,将那幅令人心酸的画面,连同满心的酸楚,一起咽了下去。

此后的几天,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契机,一个自然而然的、不露痕迹的契机。直到我看到书桌上那本我天天使用、翻阅得连书脊都起了毛边、封面即将与内页分离的皮质笔记本。一个念头闪过。

我没有立刻行动。我耐心地等到一个周末的下午,阳光很好。我从衣柜深处,翻出我学生时代用过的一块蓝色斜纹布,那是当年母亲给我做书包时剩下的料子,厚实,耐磨,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。我将这本子与这块布,一起拿到她面前,放在她常坐的沙发扶手上。

我用一种尽量平常的、仿佛只是忽然想起的口吻说:“妈,我这个本子用得最顺手,可这封皮快掉了。超市里买的那种塑料封套,又薄又脆,不经用。您看,箱底还有这块老布,您给它做个布封套吧,就像从前您给我做书包那样,怎么结实怎么来。”

她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,闻声抬起头,从镜片的上缘投来疑惑的目光。她看看我,又看看那本子和布,眼神里有片刻的茫然,仿佛在理解这个请求的真实性。随即,那茫然的薄冰被打破了,一种我许久未见的光彩,像深埋的火星遇到了充足的氧气,“倏”地一下在她眼底亮了起来,越来越旺。她放下报纸,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拿起那个破本子,在手里反复掂量,又用指腹深情地摩挲着那块蓝色的斜纹布,连声说:“好,好,这块布好,厚实,禁磨。这本子是该有个牢靠的封套。”

接下来的几个夜晚,家里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。我在书房里对着电脑敲击键盘,处理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工作邮件;她在客厅的台灯下,为我缝制那个布封套。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,代表着两个时代的生产方式,在两个相邻的空间里交替响起,偶尔,我的键盘声停顿的间隙,她那边的穿针引线声便会清晰地传过来,偶尔重叠,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、无声的对话。

有时,我会假装去倒水,靠在书房的门框上,静静地看她一会儿。台灯的光线将她的白发染成一圈柔和的银晕。她戴着那枚顶针,手指捏着针,微微侧着头,像是在凝神倾听布料的纹理与呼吸。每一针落下前,她似乎都要经过短暂的斟酌,落针时,则带着一种郑重的、近乎虔诚的力道。那一刻,她身上那种与城市格格不入的茫然与局促消失了。她不再是一个需要被照顾、被安抚的、孤独的老者,她重新变回了一个创造者,一个能用双手赋予无生命之物以温度、以品格、以持久生命力的、真正的匠人。

几天后,她将完工的笔记本交到我手上。青蓝色的斜纹布被熨烫得极其平整挺括,包裹着笔记本的边角,用的是一种复杂的、几乎看不到线脚的藏针法,干净利落到极致。封面正中,她用墨绿色的丝线,悄悄地绣了一片小小的竹叶,那形态,那神韵,与我当年衬衫肩头的那一片,与我记忆中书封面上的那一片,一模一样。我的指尖抚过布面,能清晰地感受到下面那些细密、均匀、微微凸起的针脚,那是顶针在每一次推动钢针时,在布料背面留下的、独一无二的印记。这是一种流水线永远无法模拟的质感,是手与心相连的、最直接的证明。

如今,这只黄铜顶针,我没有将它放回那个寂寞的枣红色匣子。它就放在我的书桌上,和我的钢笔、我的镇纸、我的现代办公用品放在一起。它不再仅仅是一件承载着母爱的纪念物,更是一个沉默的、充满智慧的哲学物件。它时时提醒我:真正的传承,并非将过往的器物当作古董般供奉起来,顶礼膜拜;而是要去理解其内核的精神——那种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与专注中,对抗时间虚无与生命琐碎所获得的尊严;那种运用最朴素、最直接的材料,为自己和所爱之人,亲手构建一个“在心里过得去”的世界的、朴素而强大的智慧。

母亲用那枚顶针,抵御过生活具象的、沉重的重力;而今天的我,或许正尝试用它所代表的那种精神,来叩问和测度这个过于光滑、过于虚拟、过于喧嚣的时代的质地。我想知道,在那片由效率和速度统治的疆域之外,是否还留存着一小块属于“沙沙”声的、缓慢而坚实的土地。

窗外,城市的霓虹如期亮起,将夜空染成一片不真实的橙色。而在我书桌的这方寸之间,这只静卧的顶针,正以其幽古的、沉静的光泽,守护着一小片永不褪色的、温暖的黄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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