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回国庆中秋节回老家去看桔子,是存了一份私心的。我总觉着,城里的水果,过于规整了,像戏台上浓妆艳抹的旦角,美则美矣,却少了那么一丝活气。它们被妥帖地安放在精致的包装盒里,灯光一照,个个明艳照人,可那香气,那触感,都隔着一段礼貌而疏远的距离——就像超市里扫码结账时,收银员递来的塑料袋,干净是干净,却沾着流水线的冷意,没有半分人与土地打交道时该有的温热。我要寻的,是另一种桔子——是带着山间露水、裹着泥土气息、能从枝头直接烫到心口的那一种。于是,便想起了雪峰山,想起了老家洞口(洞口县),想起了奶奶在世时,总在这个时节挎着竹篮上山,回来时篮底铺着几片桐树叶,上面堆着的桔子沾着草屑,连皮带肉都透着股野劲儿。
车行近雪峰山脉时,天刚蒙蒙亮,车窗外的景致便随着车轮的转动,一点点褪去城市边缘的模糊,变得锐利而鲜活起来。山,不再是地图上一条淡青色的曲线,也不是城里公园假山那种刻意堆叠的玲珑,而是陡然立了起来,带着湘西之地特有的、一种蛮横而又沉默的脾气,扑面而来。车过山门镇,路边的房屋渐渐矮了下去,青瓦换成了茅草混着黄泥糊的顶,墙根下堆着晒干的玉米棒子,金黄金黄的,像给屋子围了条花腰带。几个穿蓝布褂的老人坐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杆锅里的火星明灭,烟圈慢悠悠地飘向远处的山,竟像是与山间的云雾连在了一起。
这里的绿,是分层晕染的,比国画里的“积墨法”还要自然。最高处是莽莽苍苍的墨绿,那是原始次生林的颜色,深不见底,据说里面还藏着野猪和麂子,小时候听村里的猎户说,曾在月夜见过麂子的眼睛,像两颗浸在水里的星子。往下,便化作了老松与杉木沉甸甸的碧绿,松针上挂着晨露,风一吹,露珠滚下来,砸在低矮的灌木丛上,“啪”的一声,惊起几只麻雀,扑棱棱地飞向山腰。待到山腰、坡地,那绿忽然明快、活泼了起来,成了一片片、一层层漾开的翠绿。那便是桔林了。它们不像北方的果园那般,齐刷刷地列在平地上,像刚入列的士兵;这里的桔树,是依着山势长的,一梯一梯,顺着山峦的曲线蜿蜒起伏,像给这魁伟的山巨人,披上了一件织锦的坎肩——而且是件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坎肩,绿得发润,还带着水汽。
此时,正值深秋,那无边的翠色底子上,便东一块、西一块地,点染上无数暖融融的橙色。初看是星星点点,像孩童撒在绿布上的糖块;继而联成一片,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蜜罐,甜意顺着山坡淌开;最后,直烧得半面山坡都暖洋洋的,仿佛太阳在这里多停留了片刻,将光与热都沉淀了下来,化作了这满山满坡的、触手可及的甜蜜。山脚下的公路旁,停着几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货车,几个穿冲锋衣的年轻人正举着手机直播,镜头对着桔林,嘴里说着“家人们看过来,这就是雪峰山脚下的生态桔,不打农药不催熟”,声音顺着风飘过来,与山间的鸟叫混在一起,竟也不觉得突兀。其中一个小伙子看到我,笑着扬了扬手里一个刚剥开的桔子,金黄的果瓤在阳光下闪着光,他喊道:“甜得很!老乡,来一个不?”那热情,与老农塞给我桔子时,并无二致。
我弃了车,独自一人沿着一条被杂草半掩的小径步入林中。小径是村里人走了几十年踩出来的,泥土被踩得紧实,两旁的茅草齐膝高,草叶上的露珠打湿了我的裤脚,凉丝丝的,带着泥土的腥气。一瞬间,外界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——货车的轰鸣、直播的吆喝、手机里的消息提示音,都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充盈在天地间的、丰沛的静。这静,并非无声。你听,风过处,万千椭圆的、墨绿的叶片便窃窃私语起来,发出沙沙的、细雨一般的声响。那声音里,满是一种沉甸甸的满足,像是桔树在跟风说“今年收成好”。阳光被枝叶筛过,漏下满地斑驳的光影,如同碎金,我走在光影里,脚步都不自觉地放轻了,怕踩碎了这满地的“金子”。
而那股子香气,便在这光影与声籁里,无处不在地包裹了你。这桔香,是极有层次的,比城里咖啡馆里的手冲咖啡还要讲究。你站定了,静静地嗅。最先闻到的,是一股活泼的、清冽的甜,像一股凉泉,从山涧里刚流出来,带着石头的寒气,直透心脾——那是果皮里油脂的芬芳,用手指轻轻一按,就能挤出一点透明的油珠,抹在手腕上,比任何香水都持久。再细细地品,那甜味里,又泛上一丝极淡的、令人舌底生津的酸,这酸不惹人厌,反倒将那甜衬得愈发婉转、富有深度了,像江南评弹里的琵琶声,起承转合间,总有那么一点勾人的余韵。最后,所有的味道都沉静下来,化成一种浑厚的、暖洋洋的木叶与果实交融的香气,沉在肺腑里,让你觉得踏实、安稳,仿佛整个人都被这香气托了起来,飘在桔林的上空,俯瞰着这片生长了无数岁月的土地。
我徜徉在这香风果海之中,目光便不由自主地,从那一大片醉人的橙红上收回,落到近处,落到眼前这一枝一叶、一果一实的细节上。这便是我所想的“工笔”了——城里的水果摊只看得到“写意”的轮廓,而这里,每一片叶、每一颗果,都藏着最细腻的笔触。
我看那叶子。一片片,肥厚而光亮,是饱汲了阳光雨露的模样,不像城里花店卖的绿植叶子,总带着点营养不良的黄。叶脉在背面清晰地凸起,像一张张细密的网,又像老家奶奶纳的鞋底上的针脚,一针一线,都是实实在在的,竭力地、也是安然地承托着生命的全部重量。叶缘并非全然光滑,有些带着些微的、温柔的锯齿,不像玫瑰刺那般扎人,摸上去像婴儿的牙齿,软乎乎的。那颜色,正面是沉静的墨绿,油汪汪的,像被人用手反复摩挲过的老玉;翻过来,背面却是一种略浅的、带着一层白霜似的粉绿,那白霜是桔树自己长出来的,像给叶子披了件薄纱,据说能防虫子。阳光透过叶片,那叶子便成了半透明的翡翠,里面的脉络像绿色的闪电,在光里轻轻晃动,有着一种静谧的辉煌——我想起小时候在村里小学,老师用玻璃片压住树叶投影,黑板上也出现过这样的脉络,只是那时不懂,只觉得好玩,如今再看,竟看出了生命的纹路。
我更看那果实。它们三三两两地挂着,有的矜持地藏在叶丛深处,只露出半边晕红的脸,像刚过门的新媳妇,羞怯地望着你;有的却大大方方地,坠在枝梢,将枝条都压得弯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,仿佛在向你殷勤地致意,又像调皮的孩子,扒着枝头探头探脑。它们的形状,也并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圆,大多略呈扁圆,底部有一个小小的、深陷的脐,像婴儿的肚脐眼,透着股天真。那果皮,细腻得竟有些像上好的鞣革,是村里老鞋匠用牛皮慢慢揉出来的那种质感,光泽是温润的,毫不刺眼,不像城里的桔子,表皮总像打了蜡,亮得晃眼。上面布满了密密匝匝的油胞,在阳光下,像是美人鼻尖上细微的、可爱的汗珠,用指甲轻轻一刮,就能闻到一股更浓的香。
颜色更是妙绝。并非呆板的、一律的橘红,而是一派天然的点染。向阳的一面,颜色酽酽的,是熟透了的、近乎深橙红色,像一团凝结的霞光,又像奶奶过年时蒸的红糖发糕,透着股热闹的甜;背阴处,则还留着些许青黄的底子,那黄与绿交织着,过渡得那般自然,像秋神用笔蘸了颜色,轻轻地、一遍又一遍地渲染上去的,没有一丝生硬的痕迹。有些果子上,还留着风吹雨打的痕迹,或许是一小点斑疤,像脸上的痣,或许是一丝淡淡的伤痕,像岁月刻下的纹,但这非但不觉得丑,反使它有了一种历经风霜后的、诚实的生命感——就像村里的老人,脸上的皱纹越多,越让人觉得亲切、可靠。
我正对着一个枝头的桔子出神,那边传来了脚步声,转头一看,走来一位老农。他约莫六十多岁,肤色是长年累月被山风日光染就的古铜,比桔子皮的颜色还要深几分,脸上的皱纹,深得像这山里的沟壑,一道一道,里面仿佛藏着无数的风雨与故事——哪年下了暴雨冲了桔树,哪年遇到了旱灾果子减产,哪年孙子考上了大学用卖桔子的钱交了学费。他肩上搭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汗巾,边角都磨出了毛,手里提着一把磨得发亮的修剪枝条用的剪刀,剪刀把上包着一层牛皮,是用旧了的,握在手里肯定很舒服。看见我,他并不惊讶,大概是见多了像我这样从城里回来的人,只咧开嘴,露出被烟火熏得微黄的牙齿,憨厚地一笑,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花。
“看桔子哩?”他问,是浓重的洞口乡音,带着点水汽的黏稠,又像刚蒸好的红薯,暖和得能烫到耳朵。
“哎,看看。今年的桔子真好。”我赶忙应答,学着他的语气,尽量让自己的话也沾点乡土气。
“是咧,”他走过来,伸出那双粗粝得如同老树皮的手——手掌上布满了老茧,指关节粗大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,却极轻柔地托住一个沉甸甸的桔子,像托着一个婴儿,生怕碰坏了,“今年天气好,日头足,雨水也匀。开春的时候怕倒春寒,我和老伴夜里还来林子里烧柴草驱寒,烟呛得人直咳嗽,好在挺过来了。”他用指甲在果皮上轻轻一划,“嗤”的一声,一股更加浓烈、更加纯粹的香气便迸发出来,直冲鼻端,比刚才闻到的又多了几分鲜活。
“您这桔子,有什么讲究?”我问,想起城里超市里总贴着“有机”“绿色”的标签,想知道这山里的桔子,讲究藏在何处。
“讲究?”他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得更深,像桔皮上的纹路,“也没什么大讲究。就是人勤快,地不懒。冬天要下足有机肥,都是家里养的猪粪、羊粪,还有山上的落叶腐殖土,拌在一起堆在树底下,开春的时候挖个坑埋进去,花才开得旺;夏天要除虫,但药不能打多了,坏了味道,我们都用粘虫板,还有自己泡的辣椒水,虽然麻烦,但吃着放心;到了秋天,最要紧的是等,等它自己熟,心里甜透了,才肯离枝。心急吃不了好桔子,就像养孩子,得慢慢等他长大,急不得。”
他说着,利落地剪下两个最大的,硬塞到我手里。桔子沉甸甸的,隔着薄薄的衣料,能感受到果皮的温度,是太阳晒过的暖。“尝尝,这个‘抱子桔’,最甜。我们这山上就这品种,别处种不活,土不对,气也不对。”
我道了谢,小心地剥开。那皮与肉分离得爽利,却又不散,撕下时,有极细的、雾状的水汽喷出,是桔子内在的呼吸,带着山野的清新。露出里面饱满的、梳得整齐的桔络,像一件橙色棉袄里絮着的白丝绵,丝丝缕缕,都透着温柔。我撕下一瓣,那形态,饱满而微弯,像一弯初生的月牙儿,外面裹着一层极薄极嫩的囊衣,里面是无数颗饱含蜜汁的晶莹颗粒,像碎了的钻石,在光里闪着亮。放入口中,轻轻一咬,汁液便瞬间在齿间迸射开来,如同一朵甜美的、微小的烟花在口中绽放——先是甜,醇厚而清冽,没有丝毫腻味,像山涧的泉水,带着草木的香;紧随其后的,是一丝恰到好处的、灵动的酸,这酸像一位高明的向导,引着那甜味,在舌面上盘旋、舞蹈,最后悠悠地、润润地滑入喉咙。霎时间,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这清甜洗涤了一遍,通体的舒泰,连刚才爬山时的疲惫,都消散了大半。
“好吃!”我由衷地赞叹,这味道,比记忆里奶奶递来的桔子,还要甜几分。
老农满意地笑了,仿佛我的赞美,是对他一年辛苦最好的报偿。他靠在桔树上,点了一袋旱烟,烟圈慢悠悠地飘向空中,与桔叶上的露珠相遇,慢慢散开。“我们这里的土,是雪峰山千万年风化下来的,带着一股子气。别处的桔子,形或许像,但那口‘气’,学不来的。”他抽了口烟,接着说,“前两年有个外地老板来,想把我们的桔树种到他那边的平原上,说用大棚种,产量高,结果结出来的果子,看着挺大,吃着没味道,像嚼蜡。后来他又来,想收购我们的桔子,说要统一打蜡、贴标签,我没同意,那样的桔子,就不是我们雪峰山的桔子了。”
“气?”我若有所思,手里的桔子仿佛更沉了些。
“对,一股子山的气,硬气,也清气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掠过层层叠叠的桔林,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——有骄傲,也有一丝担忧,“只是现在,像你们这样肯专门进山来看、来品这口‘气’的年轻人,不多了。去年我孙子放假回来,说在学校里买的桔子,剥了皮就能吃,不用洗,也不用怕有虫,说我们这桔子带土,麻烦。他们都觉得城里的果子,光鲜,方便,却不知道这‘麻烦’里,才藏着果子的魂。”他旋即又笑了,用那粗粝的手掌拍拍身边的树干,树干发出沉闷的声响,像在回应他,“不过没关系,它们还在长,我们还在种。这山这土不断,这口气就断不了。我儿子在城里打工,今年说想回来帮我种桔子,说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吃生态的东西,他想试试开个网店,把桔子卖到城里去,不用打蜡,不用贴那些花里胡哨的标签,就卖原汁原味的。”他说着,眼里闪着光,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无形的网络,如何将这山间的滋味,原封不动地送进千家万户。“他说,这桔子里的‘气’,就是最好的标签。”
“你看这桔子,”他把话题拉回,语气恢复了笃定,手指着枝头的果子,“长在坡上,根扎得深,吸的是山里的云雾,凌晨的露水,扛的是夏天的暴雨,秋天的早霜。风里来雨里去,结出的果子,味道自然就厚实,有筋骨,不像城里的桔子,养在温室里,没经历过风雨,味道也轻飘飘的,没个准头。”
我默然了。手里这瓣桔子,忽然变得沉重起来。它不再仅仅是一口甘美的果肉,而是一段凝结的光阴——从春天开花时的期盼,到夏天防虫时的忙碌,再到秋天等待成熟时的耐心;是山魂与地气——雪峰山的风、洞口的土、山间的雾,都融在了这小小的果实里;更是一代代人如眼前老农这般,用耐心与坚守酿造的诗篇。我想起古人说的“橘逾淮为枳”,水土之于草木,竟有如灵魂之于躯体,是丝毫勉强不来的。而这“气”,又何尝不是这水土与人的精魂共同熔铸的呢?老农的坚守、儿子的尝试、直播的年轻人,还有像我这样来寻味的人,都在为这口‘气’,做着不同的努力。
日头渐渐偏西,光线愈发醇和,像兑了蜜的酒,流淌在桔林里。那满山的橙色在斜晖下,浓郁、沉静,仿佛一个金色的梦。山岚升起,在林间缭绕,给这暖色的梦平添了几分朦胧。远处的炊烟混着桔香飘来,是家的味道。几个放学的孩子沿着小径跑来,对着枝头的桔子指指点点,清脆的童谣在山间回荡。
我该走了。告别时,老农又塞给我一袋桔子,“带回去,让城里的朋友也尝尝山里的味道。”
揣着满身桔香和那袋沉甸甸的圆润,我向山下走去。回望那片桔林,它静卧在雪峰山的怀抱里,在暮色中像一炉温暖的炭火。老农的身影已与桔林融为一体,成了这秋日画卷最动人的一笔。
回到城中,华灯初上。我将那袋桔子郑重地摆在阳台,霎时间,屋里便隐隐浮动着来自雪峰山的清芬。晚上,家人尝了剥开的桔子,都说“真甜,和超市买的不一样”。我点点头,没有多言,那股甜,已住进了他们心里。
夜深时,我坐在书桌前,台上灯,剥开一颗桔子。汁液迸溅的瞬间,书斋的方寸天地,便与那辽阔的、梯田状的桔林接通了。我仿佛又看见压弯的枝条在风里轻摇,看见老农脸上如沟壑般的皱纹在笑容里舒展,看见他儿子在林间拍照,准备将这片山野的气息传向远方。
桔子熟了。那沉甸甸的、温暖而光明的,是秋意,是源于土地与劳作的踏实,也是一份被顽强守护的诚朴。这一切,都悄然装满了我的心,如同那袋桔子,带着山野的温度。
往后的日子里,每当在城中感到疲惫迷茫,我便剥开一颗雪峰山的桔子。那清甜的味道,总能瞬间将我带回那个深秋的桔林,想起老农的话,回味那口藏在桔子里的“山气”。这滋味,足以熨帖许多个枯索的冬日,让我在快节奏的都市里,守住心里的那片“桔林”,与那份源于土地的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