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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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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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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|衡阳书

我终于还是决定先去石鼓书院。这仿佛是一种固执的仪式,总觉得,若不先在此处静一静心,便径直闯入南岳的烟霞里,是对这一方山水文脉的唐突。书院是枕着水声的。它踞于石鼓山之上,一副沉思的、不为所动的情态。脚下,却是极动的——湘水与蒸水在此交汇,一浊一清,一急一缓,缠缠绵绵地抱在一起,打了个旋儿,便合成一股浩荡的碧流,无言地向北而去。这景象,竟让我无端地想起“江流石不转”的旧句来。那“石”是风骨,是千年来于此讲学、辩难、苦读的士子们凝就的魂;那“江”是时光,是王朝更迭、人事代谢的无情洪流。

书院是新的。一九四四年那场保卫战的炮火,早已将木质的梁椽、纸质的书卷,都化作了焦土与青烟。如今眼前的重檐、朱栏、石阶,是二十一世纪的手笔,光洁,齐整,却少了几分风雨侵蚀出的温润包浆。然而,奇怪得很,当你立在这合江亭上,看那汤汤的流水,听那穿林而过的风声,那种“新”的感觉便渐渐淡去了。空气里似乎还浮动着旧日的气味,是墨香,是茶烟,还是某位先贤一声悠长的叹息?我分辨不出。只觉得那讲学的堂前,那读书的窗前,影影绰绰的,总有些拂不去的影子。

这其中,最沉重也最挥之不去的,怕就是王船山先生了。我后来专程去拜谒了他的故居。那地方唤作湘西草堂,藏在一片田畴与山丘之间,分外的幽僻。屋子是极朴素的,黑瓦,木柱,土墙,低矮得几乎要隐入绿荫里去。我立在先生那间小小的书房里,想象他晚年在此著书的情景。清兵的马蹄声已远,一个旧时代确凿无疑地亡了,而他,以一个明朝的“遗民”自处,誓不剃发,出门也要打伞蹬屐,以示“头不顶清天,脚不踏清地”。这是何等的执拗,近乎于一种悲壮的仪式了。

然而,他的抗争,更在那一管笔,一方砚。就在这逼仄的草堂里,他“六经责我开生面”,将满腔的孤愤与沉痛,都锻造成了冷峻而深刻的思考。我仿佛能看见,在无数个桐油灯味呛人的长夜,他伏在由蔡伦改进的纸张上,笔尖划过,沙沙作响,那不是写字,那是将血肉与魂魄一并镌刻进去。国家的兴亡,文明的绝续,人性的幽微,都在他的笔下被反复地拷问。那一瞬,我忽然觉得,船山先生之于衡阳,正如这石鼓书院之于江水。外面的世界是天崩地坼,是“清风不识字,何故乱翻书”的文字狱,是士人风骨被一点点磨蚀的庸常岁月;而他,就是那块中流的砥石,以一人之心力,硬生生抵住了时代浊流的冲刷,为后世留下了一片思想的净土。这石,是痛的,是孤独的,却也是硬的,是有温度的。我抚着草堂冰凉的土墙,那触感,竟像触及了一段被岁月风干却依然坚硬的脊梁。

从船山先生那凝重的、几乎令人窒息的思辨场中走出,再上南岳,心情便迥然不同。南岳是热闹的,甚至是华丽的。从山脚的南岳大庙起,便是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,金碧辉煌的琉璃瓦,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。朝圣的,游览的,摩肩接踵,人声与钟磬声、鞭炮声混杂在一起,织成一幅鲜活的人间画卷。我随着人流,慢慢地向上走。山路两旁,是蓊郁的古树,是潺潺的流泉,是历代文人墨客题咏的摩崖石刻。宗教的庄严与自然的秀美,在这里水乳交融。

我独独对那忠烈祠,怀着一份特别的敬意。它静静地坐落在香炉峰下,没有大庙的喧腾,只有一种肃穆的宁静。走入其间,仿佛连脚步声都显得沉重。这里长眠的,是抗战时期捐躯的将士们。青山有幸,埋了这般忠骨。我徘徊于那冰冷的石碑与墓冢之间,看那“陆军第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公墓”的字样,心中百感交集。他们与王船山,隔着数百年的光阴,一个用笔,一个用血,守护的,却似乎是同一种东西——那叫作“华夏”的文明根脉。船山的痛,是文明内在的忧患,是于无声处的惊雷;将士们的血,是文明外御其侮的牺牲,是于惊雷处的血火。这一文一武,一古一今,竟在这衡岳的山水间,完成了一次悲壮的、无需言语的呼应。

从山上下来,我还有些恍惚。历史的层叠感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,仿佛自己不是一个游客,倒像个无意中闯入时间深处的冒昧访客。为求片刻喘息,便信步走到了回雁峰下。相传北雁南飞,至此而止,待来年春暖,再折返回去。这真是一个温柔而又略带伤感的故事。峰不甚高,很快便到了顶。其时正是向晚,天色昏暝,一层薄薄的雨雾,自江面上升腾起来,若有若无地笼罩着山下的城郭。街灯次第亮了,在雾里晕开一团团柔和的光。这便是“雁峰烟雨”了,衡州八景之首。没有晴日的开阔,也没有暴雨的激烈,只是一种迷迷蒙蒙的,将一切棱角都软化了的景致。

我忽然想起了洛夫,这位从衡阳走出去的诗人,他的诗里总有一种漂泊的乡愁。他那首著名的《边界望乡》里写道:

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

乱如风中的散发

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

一座远山迎面飞来

把我撞成了

严重的内伤

此刻,我站在他故乡的峰顶,望着这烟雨,似乎也能触到一丝他那被“撞成内伤”的心境。那是一种与故土既近又远的撕裂感。对于船山,对于那些长眠的将士,衡阳是他们用生命守护的、具象的“土”;而对于洛夫,对于同样从此地走出的琼瑶,衡阳则更多是一个文化的符号,一个梦里才能回去的、抽象的“乡”。这雁回不回的传说,不正是所有游子心事的写照么?热闹是山下的,是属于此刻的衡阳;而这峰顶的清冷与迷离,却像是专为那些去国怀乡的灵魂所设的。我这份游客的闲愁,在他们沉甸甸的“内伤”面前,显得多么浅薄,却又多么真实地被引动了。

在衡阳的最后一日,我去了蔡伦的故里。未入其门,先见那一片无垠的竹海。十六万亩的竹子,依着山势,起伏如碧绿的海洋。风过处,万竿摇动,飒飒作响,那声音不尖利,不嘈杂,是浑厚的,沉静的,像是大地深长的呼吸。走入竹林深处,天光顿时幽暗下来,空气也变得清凉。一根根竹子,修直,挺拔,节节向上,有一种清寂而又坚韧的气度。我抚摸着那冰凉的、光滑的竹身,心想,两千年前,那位聪慧的宦官,是否也是在这样的竹林里漫步,看见了沤泡在水中的树皮、破布,看见了那纤维的形态,从而灵光一闪,悟出了造纸的秘诀?

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。在他之前,文明被刻在笨重的竹简上,被写在昂贵的缣帛上;在他之后,知识终于找到了一方轻便而廉价的载体。王船山那等身的著作,石鼓书院里传抄的经文,南岳山上题咏的诗句,乃至洛夫笔下那“严重的内伤”,不都得益于这“蔡侯纸”么?忽然间,我仿佛贯通了一条隐秘的脉络。这一片青青的竹海,化作了洁白的纸张;纸张承载了思想,如船山先生的著述;思想又化为了气节与精神,如抗战将士的碧血;而这所有的一切,最终都沉淀为一方水土的文化基因,吸引着、滋养着、也刺痛着每一个从此地出发的游子的心魂。我忽然觉得,我此行并非在探寻外在的风景,而是在翻阅一册由竹纤维、墨痕、血印与泪迹共同写成的、无比厚重的“书”。

离开的时候,我又远远地望了一眼石鼓书院。它依旧默然立在两水交汇之处,身后是蜿蜒的衡山山脉,眼前是流向北方的湘江。我来时,带着几分猎奇与凭吊的游客心;去时,心中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,沉甸甸的。那不只是风景,不只是历史,更像是一种活着的、呼吸着的东西。江流日夜,石默然,雁有时,而书卷常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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