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旅游行囊里,一直躺着一本《中国河流图谱》。关于湄江的那一页,已被我摩挲得微微起毛。那根代表它的蓝色线条,在贵州高原的肌理上,细得像一道少女的掌纹,谦逊地伏在遵义以南的褶皱里。
真正与它相见,是在一个被水汽浸透的黎明。雾,不知是从江心升起,还是从两岸那无边的茶山上漫溢下来的,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柔软的朦胧里。这江,据说源自绥阳县小关山一个叫黄羊台的地方,也有人说,它的第一滴清泪,是从湄潭杉树坪的岩缝中渗出的。我偏爱后一种说法,这让它更像一个土生土长的、有根的孩子。它的一生,这一百二十公里的旅程,都未曾离开湄潭的疆域,从东北流向西南,仿佛一个固执的恋人,用最温柔的笔触,在这片土地上反复书写着自己的情书。
我沿着土路慢慢地走。这里是它的中游,江面开阔,水势平缓,是典籍里描述的“低山丘陵和平坝地貌”。泥土是黑褐色的,踩上去有种丰腴的弹性。初夏的稻田像一块块刚刚润湿的碧玉,被梳理得一丝不苟,一直铺陈到远山的脚下。江水是那种看了让人心静的绿,是一种被时光和山林反复浸润过的颜色。岸边,一架废弃的老水车斜倚着,骨架被风雨啃噬成深灰,像一个迟暮的老人,在守望着一条永远不会回来的船。它曾是这片土地贪婪的吮吸者,如今,却成了河流一册安静的注脚。
一条瘦长的小船,像片叶子,泊在浅湾里。船上的老人在理网,动作迟缓,与江水的流速保持着一种古老的默契。我向他问好,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显得有些突兀。他抬起头,那张脸,简直就是一幅湄江的流域图,每一道皱纹里,都仿佛流淌着过去的雨水和日光。
“老人家,这江里的鱼,还多吗?”
他咧开嘴,露出稀疏的牙,像一道忽然决堤的小口:“多?嘿,比不得我年轻时喽。不过嘛,”他用下巴点了点那脉绿水,“这水是活的,是甜的,总能养住些东西。”他话锋一转,像江流遇到了礁石,“别看它现在这么乖,发起脾气来,可是要吃人的。我爷爷的爷爷传下话来,老早以前,嘉庆年间,民国三十二年,大水都漫过屋顶,冲走的,不只是稻谷,还有命哩。”
他说的,是史料上那几行冰冷的记载:“1812年至1943年间,共记录到9次较大洪灾。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,就成了带着风声、雨声和哭嚎的、血肉模糊的家族记忆。
“后来嘛,”他语气一松,像雨过天晴,“九八年,政府下了大力气,从县城那头开始,修了老长一道堤坝,像个金箍,把它给圈住了。”他说的,是那份工程报告里的核心内容:1998年,防洪标准定为二十年一遇,建设防洪堤3584米。那耗资七百八十万的宏大叙事,在他这里,被简化为一个关于“安稳”的、最朴素的愿望。
离开老渔夫,我逆流而上,去寻湄江水库。越往山里走,空气越清冽,带着草木的腥气。水库躺在群山的臂弯里,它有一个更质朴的旧名——凉风洞。当那片浩渺的、几乎是静止的深蓝色闯入视野时,我的呼吸为之一窒。
下游的江水是流动的散文,这里,却是凝练的诗,或者,是一篇已然盖棺定论的碑文。水色是一种近乎于墨的蓝,沉甸甸的,吸纳了所有的光与声。那座浆砌石重力坝,像一个沉默的巨人,袒露着上世纪六十年代那种不事雕琢的、纯粹的功能主义美学。它最大坝高33.3米,总库容2150万立方米。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下游五万七千多亩农田,得以在干旱的季节里,依然能畅饮生命的琼浆。我想象着,那清冽的库水,正通过总长262.65公里的、如神经网络般的渠道,秘密地输送给那片广袤的绿野。坝后电站里,那三台总装机750千瓦的发电机,发出的150万千瓦时的年电量,或许是微弱的,却也是这条江在沉睡中,依然跳动的不熄的心音。
一个穿着旧工装的管理员,正望着水面出神。我递过去一支烟,他摆摆手。
“这水库,年纪比我还大。”他点了下头,算是打开了话匣子,“六五年成的,听说五八年就开了工。”
“那时候,很难吧?”
他转过头,目光越过我,仿佛在看一段极其遥远的时光,只吐出三个字:“难得很。”
所有的筚路蓝缕,所有的汗与血,都压缩在这声短促的叹息里了,沉入了这千顷碧波之下,再无痕迹。
从水库回来,我拐进永兴镇外的一片茶园。湄潭是茶乡,果然名不虚传。整片山坡都被修剪得如同绿色的波涛,采茶人点缀其间,像移动的音符。这里的天地,被“温和、冬暖夏凉、四季分明”所定义,年平均气温14.9℃。最妙的是,它“年平均日照数仅1163.1小时”,是所谓的“少日照区”。这听似缺陷的气候,却是茶叶的福音——那漫射的阳光,那氤氲的水汽,共同酿造出一种独特的“慢”,让每一片芽叶,都能在从容中积攒足够的芬芳。
一间茶舍歇脚。主人是个精干的中年人,用本地特产的翠芽招待我。沸水冲下,白瓷杯里,芽叶如旗枪林立,缓缓舒展,释放出豆粟般的清幽香气。茶汤入口,鲜爽之外,竟真的品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山野气,是那种被云雾和湄江水汽共同滋养出的、清冽的甘甜。主人不无自豪地说,零五年时,全县茶园就有九万七千多亩了。我看着他被茶香浸润的眉眼,心想,这一片小小的绿叶,沉浮之间,承载着多少家庭的灶火与明天。
日头西斜,我回到了湄潭县城。江水从这里穿城而过,不惊不扰。我走在修葺一新的滨江步道上,堤岸坚固,垂柳婆娑。那份工程报告里“美化城市、改善生态环境”的冰冷目标,在此刻,化作了老人漫步的安详,情侣依偎的甜蜜,和孩童追逐笑闹的生机。一项工程最大的功德,或许就是让它自身被彻底遗忘,让人们能毫无负担地,享受这水畔的寻常烟火。
夜幕四合,华灯初上。江面成了被打碎的星空,荡漾着人间温暖的光斑。白日里那些属于“湄江风景名胜区”的“奇、雄、秀、险、幽”,此刻都已收敛了锋芒,融入了这派市井的、温暖的宁静里。
我再次翻开那本《河流图谱》,在代表湄江的蓝色线条旁,我这次没有画下锚点,而是滴上了一滴无意间溅上的茶渍。那晕开的淡褐色,像一枚天然的印章。我知道,我带回的,不再是它的地理档案——它的源头、支流、长度与流域面积。我带回的,是一个由老渔夫的皱纹、水库的深蓝、茶叶的清香和江灯的倒影共同构筑的、关于“地方”的感受。
这条江,它流淌的不是水,是时间本身,是这片土地上所有生息的共同记忆。它发源于山,终将赴海。而它的魂,它那甘甜的、温厚的、有时也暴烈的性子,却早已注入两岸的每一寸泥土,每一片茶叶,和每一个依赖它、治理它、并最终与之和谐共处的人的生命里。那本图谱,因了这滴茶渍,那根蓝色的线条,终于在我心里,澎湃成了流动的、温热的血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