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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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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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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|洞口读水

这便是我与洞口的初晤了——不是喧嚣的、急于将一切和盘托出的相见,而是一种沉静的、带着羞怯的开启。“洞口”这名字本身,便含着一份幽深的期待,仿佛一个允诺,告诉你这片土地的深处,藏着一个苔痕湿润的秘境。我的行囊里装着它的十个名姓,十处或属于自然,或属于历史的精魂。我不急于一一访遍,只想让步履在这片土地的肌理上,印下一段悠长而私人的对话。

第一卷:水之形

我的行旅,是从一片泼天的“绿”开始的。罗溪国家森林公园的绿,是原始而恣意的,带着植物勃发时不管不顾的生命力。行走其间,脚下腐殖层绵软,发出属于泥土的、微醺的叹息。阳光极吝啬,只从叶隙间筛下碎金子似的光斑,在青苔石上无声地跳跃。永恒的喧响在耳畔,那是隐匿于山谷的瀑布群,将水声一阵阵送来;浑厚时如大地低吼,清越时如玉磬轻击,成了这片绿色深渊永不停歇的背景音。

循声向深处去,路渐窄,景致却愈发奇崛。于是,便遇着了那一挂挂奋不顾身的白练。水流从苍黑崖顶跃下,在空中被扯成绺,纺成纱,最终义无反顾地投入深潭的怀抱,激荡起白茫茫一片空濛的水雾。 站得近了,沁凉水汽扑面,刹那间眉发皆湿。这,便是一种天然的洗礼。我以最纯粹的眼看着,看水如何与石壁撞击出生命的巨响,又如何化为温柔的潭水——这最本真的观察里,蕴藏着最原始的力与美。

若说罗溪的瀑布是奔放的狂草,龙眼洞便是内敛的工笔册页。从外面燥热天地一步踏入,周身先被一股稳妥的、沉静的阴凉包裹。眼睛适应了幽暗后,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人屏息:这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、属于大地深处的梦。钟乳石从洞顶垂落,又从地面生长,千姿百态,静默无言。石笋、石幔、石花,经历亿万年滴水穿石,才成就这般奇崛。灯光是巧妙的画师,勾勒出它们最动人的轮廓,于是,“地下艺术宫殿”的比喻便活了过来,眼前是凝固的琼楼玉宇,是沉默的神话现场。 这是大地最缓慢的雕刻,每一笔,都耗费千秋万载。

水的另一种形态,在洞口塘显得格外娴静。山环抱着,水盈盈的,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碧玉,被安放在山的臂弯。租一叶小舟,荡至湖心。湖水极清,可见水下柔曼的水草随暗流轻摇,如同大地无声的呼吸。山峦倒影被水波揉着,朦胧如未干的水墨。渔人驾扁舟垂钓,身影在广阔山水间,小如墨点。此情此景适宜沉默,只任由这湖光山色,将五脏六腑细细地洗涤一遍。

平溪江国家湿地公园,则将水的主题引向生机勃勃的彼岸。水是散漫的,在草甸与树林间蜿蜒成泽国。这里是鸟类的天堂。白鹭长腿立在浅水,姿态优雅而警醒,忽而展翅,在水面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,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。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丛中叽喳,声音清脆而热闹。这片湿地,是大地丰沛而湿润的呼吸。我远远望着,不敢惊扰,只觉得自己的心,也随那鸟儿的起落,变得格外轻盈。

第二卷:水之魂

从自然的怀抱走出,脚步便不自觉地踏入历史的回廊。这回廊幽深,光影斑驳,需屏息凝神,才能听清那来自远处的、时光的足音。

高沙古镇是这回廊的入口。踏上被岁月磨得光润无比的青石板,时间仿佛立刻慢下了流速。两旁明清建筑带着徽派风韵,马头墙高昂,沉默地分割着天空。木门板漆色剥落,露出风雨日月刻下的、深沉的纹理。一些老宅门虚掩着,能窥见幽深天井,和一方被屋瓦规整了的、四角的天空。老人坐门槛打盹,脚边卧着懒洋洋的花猫。时光,仿佛凝固在每一片黛瓦之上。我慢慢走着,怕脚步声太重,惊醒了古镇几百年的清梦。

山门风雨桥则像一位仁厚的长者,安然横卧于清溪之上。它不只是桥,更是廊,是寨,供人歇脚、避雨、交谈。走上桥,桥下水声潺潺,桥内却一片阴凉。木结构错综复杂,榫卯咬合,不用一钉一铁,却承载了数百年风霜雨雪。梁柱上或残留着模糊的彩绘与题字,细辨之下,仿佛能触摸到前人的祈愿与才情。倚栏而坐,看外面田野远山,心想,有多少南来北往的客曾在此驻足?这桥见证了一切悲欢离合,却只是沉默,一如它身下流淌的溪水。

历史的重量,在蔡锷公故里与墓园变得具体而肃穆。朴素的湘西民居,白墙青瓦,与寻常人家无异。走进其中,看简朴家具,泛黄照片,“再造共和”的豪杰身影便清晰起来。仿佛能看见那个清瘦而目光如炬的青年,在此处埋首苦读、闻鸡起舞,将救国救民的志向,深深埋藏于心底。 从故居到其安息之地,这段路,仿佛浓缩了一个时代的风云激荡。站在墓前,松柏森森,风过处响起阵阵松涛,像一曲无言的挽歌。此情此景,让人胸中块垒堆积,生出无限的感慨与敬仰。

袁也烈先生故居则萦绕着另一种气息,需静心方能体味。这位“湘西书圣”的风骨与才情,似乎已化入了居所的一草一木。院落小小,却处处见匠心。几竿修竹倚着粉墙,疏影投地,随风摇曳,宛如一幅活的水墨。墙角叠着瘦透的湖石,石旁浅池漂着三两睡莲叶。可以想见,先生曾在此挥毫,笔走龙蛇的,不仅是书法,更是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轨迹。这里的静,是向内收束的,带着墨香纸韵,与蔡锷公故里的壮怀激烈,恰好构成历史的一体两面,一文一武,一张一弛,共同撑起了洞口人文精神的穹顶。

人文的印记,有时也执着地指向天空。文昌塔巍巍然矗立平溪江畔,姿态秀拔,素有“湖南小雁塔”之风。沿塔内狭窄的石阶盘旋而上,每一步,都仿佛离尘世的喧嚣远一分,离历史的天空近一分。及至塔顶,凭栏远眺,洞口县城尽收眼底。平溪江如玉带蜿蜒;远处房屋鳞次栉比,田野阡陌纵横。猎猎风吹动衣襟,顿生“念天地之悠悠”的苍茫之感。这塔,不仅是一个地理坐标,更是一个文化坐标,为这片土地提供了一个仰望与思考的高度。

秀云山南岳殿,则将这份仰望引向了宗教的玄思。攀登是辛苦的,石阶蜿蜒于密林,如一段涤荡尘虑的心路。及至山顶,视野豁然开朗,历史悠久的道教殿宇静坐于云雾缭绕之处。殿内香烟缭绕,气氛肃穆,神像低垂眼睑,面容在明灭的烛光里愈发显得深邃而悲悯。在此驻足,尘世纷扰仿佛已被隔绝千里,只余下山风的清吟与檐角风铃的脆响。夏日午后,雷雨倏至,立于殿前廊下,看雨丝如幕,洗刷着层叠的碧瓦,远山在雨雾中淡成一片空濛的青灰。此情此景,顿感自身渺小如尘,亦觉天地阔大洁净。雨歇云散,钟声复起,悠扬荡开,融入那无边的蔚蓝之中。

第三卷:水之韵

十处景致,如十篇风格各异的文章,初读觉其形美,再读方觉其魂深。直到离开前日,薄暮冥冥,我再次独至平溪江边,望汤汤流水,几日来的所见所感,忽然在心头交融贯通,升起一股豁然开朗的明悟。

我明白了,我所寻访的,并非十个孤立的景点,而是一个完整的、呼吸着的生命。罗溪瀑布那奋不顾身的奔流,不就是蔡锷将军那一腔无法冷却的热血么?龙眼洞中万年雕琢的奇石,其纹理脉络,与袁也烈先生笔下枯湿浓淡、充满内在气韵的线条,何其神似?高沙古镇的沉静与山门风雨桥的坚韧,不正是这方水土所养育的、宠辱不惊的民魂么?湿地间起落的水鸟,其生命的欢歌,与文昌塔上的风铃清音,一属大地,一属天空,却在这暮色里谐和为一曲天籁。

自然与人文,在此地从未分离。那山、那水、那石、那洞,是洞口土地的骨骼与血脉;而那桥、那塔、那殿、那故居,则是它千年孕育的精神与魂魄。它们是同一种地气所生,同一种文化所养。南岳殿的雨洗涤了尘心,也让湿地的绿愈发鲜洁;袁也烈故居的墨香,也仿佛氤氲在龙眼洞亿万年的沉默里。我用白描的眼,看尽它的形貌肌理;我用工笔的心,体味它的精神微芒。二者何曾分开?无白描之基,工笔则失之虚浮;无工笔之神,白描则流于枯槁。正如洞口之景,若无自然之雄奇,人文便失其依托;若无人文之浸润,自然也不过是寂寞山水。

夜色渐浓,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,在水中投下长长短短、摇曳的光影。那光,温暖而人间,仿佛是这片土地在向我展示了所有的壮丽与幽深后,给予的一个最温柔的告别。

我转身离去。

我知道,我带不走一片云、一滴水,但那“洞口”之内的万千气象,那自然与人文交织的深沉叠奏,已如一轴余温尚存的手卷,被我轻轻卷起,妥帖地收在了行囊的最深处。它将在往后许多平淡的日子里,被我徐徐展开,一遍遍地温习,一遍遍地回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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