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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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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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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∣叩问者

这声音,是突然楔入这片山林的。

它不同于风的过耳、溪的潺湲,那些是山林固有的、被允许甚至被期待的背景音。它是一种执拗的、不请自来的介入。“笃,笃——笃。”不像鸟鸣,缺乏所有旋律性的讨好;倒像一枚极钝的钉子,被一柄无形的锤,一下,一下,敲进时间的厚重里,企图将这片和谐的静谧钉出一点真相。它干巴巴的,近乎残酷,它是一个质询,一个不懈的探寻。

我的脚步,在这质询面前,变得迟疑而庄重。周遭的茶花烂漫得有些刻意,石桥下的浅溪绿得宛如装饰,这一切的安宁与美好,都被那一声声“笃”映照得仿佛隔了一层薄膜。

它钉在竖直的梧桐树干上,仿佛生来就是树的一部分,却又比树本身更为坚硬。青灰色的背羽,是它敛起的深色袍服,庄重而肃穆。头上那一撮红,不是装饰,是内里一团火光的自然透射,是燃烧的职责与意志。那根长喙,黝黑,冰冷,是它专注的支点。

它工作的程序,古老而严谨,自成一套法则。一次有力的叩击——不是盲目的敲打,而是带着明确意图的探查。随即,一切动作戛然而止。它侧首,那圆而亮的黑眼睛,像最精密的探测仪器,审视着树干内部的回响。它在聆听,在判断。那叩击之后的片刻静默,比叩击本身更为惊心。那是在等待一个结果的浮现。

我们惯于赞美夜莺的婉转、黄莺的巧啭,将它们封为山林的诗伶,用歌声为世界镀上金色的光晕。然而此刻,我面对的这个存在,它不歌不咏。它的语言,是直截了当的敲打,是去除了所有修辞的陈述句。这让我想起一个被我们遗忘的、分量千钧的词汇:“叩问”。它探寻的,并非仅是藏匿的虫豸,而是树木沉默的躯体,是表象之下的真实。它是一位彻底的践行者,用最笨拙、最耗费能量的方式,直面生存核心的所在。

风过处,满山的叶子都在鼓掌,那潮水般的松涛,是为阳光、为雨露、为一切生命律动而奏响的自然乐章。这声音是如此浩瀚,如此浑然天成。

但啄木鸟,沉浸于它自身的世界。它的舞台,是垂直的、孤绝的立面。它将身体弯成一张满弓,将所有力量与意志凝聚于喙尖那一点,向内部的、不可见的深处,发起一次又一次专注的冲锋。它的世界,没有和声,只有独白;没有随众,只有深耕。这“笃”的一声,是这盛大合唱中一个独特的音色,它揭示了一种可能:在整体的和谐之中,亦存在着需要被单独关照的细节。

这是一种“聆听的专注”。常人的耳朵,习惯于聆听宏大的、一致的合唱,并将其视为完整。而啄木鸟的聆听,是向内、向下的,它倾听的是个体的、细微的、独特的内在回响。它的工作,本质上是一种分辨:将健康从病态中分辨,将真实从表象中分辨。它在进行一种艰难的、建设性的厘清。

“笃,笃——笃。”

这声音,开始在我体内共振,引发了一场无声的省思。我忽然明了,我们这些被现代信息环绕的个体,感官被太多繁杂的信号所充斥,却唯独遗落了这种“叩问”的原始专注。

我们的语言,有时会演变成一种便捷的符号,在快速的交流中,其精确性与丰富性可能被无意间磨损。我们乐于在流行的潮流、广泛的共识中找到归属感,成为那片“松涛”的一部分,用喧嚣的合鸣掩盖内心的微弱声响。我们惧怕沉默,更惧怕那一声短促、确凿、不容置喙的断喝。因为那一声断喝,足以让我们审视自己精心构筑的日常,直面思想深处需要填补的空隙。

我们成了语言的被动使用者,而非主动的创造者;成了声音的接收者,而非沉静的叩问者。我们用话语织成华美的锦缎,覆盖思想的怠惰,却任凭内里的梁木出现松脱。这只鸟,这位专注的匠人,它用整个生命在践行一种我们早已生疏的美德:对真实的执着探寻,以及面对真实所需的、心无旁骛的定力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它的长喙,终于从树皮的一道微小裂隙里,闪电般地一啄,再抬起头时,便看见一条细小的、扭动着的生命,被它衔在喙尖。

它并不立刻吞下。它只是扬了扬头,那个动作里没有丝毫捕食者的残忍与得意,倒像一位严谨的学者,从浩如烟海的卷帙中,终于拈出了一条确凿的、无法辩驳的论据。它在展示,在确认。随后,它一仰脖,那条“生命”便融入了它的存在,成为了它继续探寻、继续前进的能量。

任务完成。它不再有任何留恋。双翅“呼”地一下展开,那翅膀内侧漂亮的黑白斑纹,此刻看来,像两幅微型的、流动的水墨画,又像是两页翻开的、写满笔记的书页。它有力地拍打着,带着它那团青灰色的、决绝的身影,飞向了另一株更远的、或许潜藏着更多未知的古枫,瞬间便隐没在稠密的枝桠里,看不见了。

它走了。那“笃笃”的声响也便戛然而止。山林里,一下子变得分外地空,分外地静。先前那浩瀚的、和谐的自然之声,此刻听起来,竟让人感到一丝莫名的空泛。

我依旧站在那里,许久没有动。耳朵里,仿佛还回荡着那空洞而坚实的余响。那声音,不再在林子里,而在我的身体里,在我的骨骼里,一下下地敲着。

它敲掉了一些虚浮的、躁动的、随波逐流的什么东西——像敲掉我精神内部那些松动的、不牢靠的碎片。同时,它又仿佛在为我唤醒一些沉睡的、坚实的什么东西——那是一种想要探寻真相的冲动,一种敢于保持专注的勇气,一种不依附于任何潮流的、独立的节律。

这鸟儿用它的一生,反复做着同一件事:叩问。它从这重复的、单调的劳作里,找到了滋养生命的食粮,也找到了生命存在的全部意义。而我们呢?我们追逐着那么多新鲜、刺激、潮流的事物,心灵却常常感到更大的空虚与迷失。我们缺乏的,正是这样一枚能够锚定自身价值的“钉子”。

下山的时候,步子竟觉得踏实了许多。那一声“笃”,像一枚精神的铆钉,将我一度飘忽无着的灵魂,牢牢地铆在了大地之上。山脚下,城市的轮廓在晚霞中渐渐清晰起来,万家灯火,次第亮起,像一片浮动的、由无数声音和欲望汇聚而成的海洋。

我知道,我终将回到那一片海洋里去,回到那免不了的琐碎、喧嚷与言语的泡沫中去。但我想,我的心里,大约是举行过一场简陋而庄严的奠基礼了。一枚名为“叩问”的基石,已被沉沉地打下。

在往后那些纷乱如麻、众声喧哗的日子里,在我又即将被时代的潮汐裹挟而去的时候,我或许会停下来,试着让心沉静。然后,模仿那位沉默的导师,对着迷惘的内心,对着虚浮的生活,对着一切看似坚不可摧的表象,也发出那样一声——

笃。

干脆,笃定,不留情面。

这,将是我从山林带回的,唯一的、也是全部的护身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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