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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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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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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里的微光与远方的尘烟

念头是突然攫住我的:在这个栖居了二十五年的城市,再去看看“世界之窗”。这念头一经生出,便如藤蔓缠绕。于是,在一个云翳低垂的、并非刻意挑选的午后,我竟真的买了票,随着稀疏的人流,走进了这扇声名远播的“世界之窗”。

门后是一个极开阔的世界,或者说,是一个被精心折叠过的、世界的索引。一条条洁净得近乎抽象的路径,像预先设定好的思维导图,将脚步不由分说地引向那些镌刻在常识里的坐标。正前方,便是那座铁塔的微缩身影。灰白色的钢架以冷静的几何秩序交错,刺入深圳本就沉闷的、介于蓝与灰之间的天空。它太高了,即便在此等压缩的尺度里,仍需要人极力仰头,让脖颈感到酸楚,方能望见那收束的、指向虚无的顶端。一群穿着明黄色校服的学生,正叽叽喳喳地围着基座,听老师用略带口音的普通话讲解法兰西的工业革命。他们的喧闹是真实的,充满了属于年纪的、未经雕琢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活力。而那铁塔,只是静默站着,像一个矜持的、来自远方的客人,因其比例的缩小,反倒更显出几分抽象的、不容置喙的威严。它不言语,便已言说了一切关于现代性的神话。

我没有随那喧腾的人流去登塔——在那缩小的躯体里攀登,去眺望一个同样被缩小的、盆景般的“世界”,这行为本身似乎蕴含着一重我不愿即刻点破的反讽。于是,我拐向一条旁逸斜出的小路。路的尽头,是另一片更为古老的废墟。那是罗马斗兽场的断壁残垣,以一种恰到好处的、富于画意的程度坍塌着。赭石色的拱券层层叠叠,有些完整地维持着圆环的幻象,有些则只剩一半,像一个被遗忘的、关于杀戮与荣耀的誓言,空张着口。阳光吝啬地从云隙漏下几缕,照在那些刻意做旧、仿制风化的石砖上,光影斑驳,竟真能催生出几分足以乱真的、历史的苍凉。有几个穿着波西米亚风长裙的姑娘,正倚在一处残拱的阴影里,变换角度与表情拍照,努力让自己的笑容与背景的“沧桑”融为一体,构成一张合格的、可供分享的记忆明信片。我站在一旁看着,像一个观察标本的生物学家,心头却无端地、顽固地想起清人黄景仁的句子:

似此星辰非昨夜,为谁风露立中宵。

这诗本写缠绵入骨的相思,但此刻闯入我脑海的,盘桓不去的,却是那种巨大的、令人失语的时空错位感。眼前的“星辰”,这仿造的、被灯光与程式严格规定的“罗马之夜”,自然绝非彼方土地上的那个“昨夜”;而我,以及这些兴高采烈的、穿梭于各个大洲文明之间的游客们,又是在“为谁”于此流连、于此感喟?我们面对的,并非真正的、裹挟着血与沙的历史风露,而是一具被消毒过的、抽空了血肉与痛楚、只留下美学空壳的文化标本。那一份企图涌起的、凭吊的幽情,也因此显得轻飘飘的,像塑料薄膜,看似包裹着什么,实则空无一物,轻轻一触,便窸窣作响,失了所有历史的重量。

正沉吟间,一阵极缥缈、又极韧性的乐声,像一缕游丝随风送来。我循声走去,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。穿过一片修剪得过于齐整、因而显得有些拘谨的欧陆园林,眼前豁然一亮,是一片被人工渠勾勒出的宽阔水域。水的那一头,立着那座纯白的、有着完美拱顶与尖塔的建筑——泰姬陵。它比图片上要小,但那份毫无杂质的洁白,与水中微微荡漾的匀称轮廓,在沉郁天色映衬下,依然保有一种梦一般的、易碎的洁净与哀愁。乐声正是从那里传来,是印度的西塔尔琴,呜咽而缠绵,音色里带着奇特的摩擦感,像一条神秘的蛇,在午后潮湿滞重的空气里无声盘绕、滑行。

我走近了,才看清台阶上正有一位舞者在表演。她穿着嫣红的纱丽,金线盘出繁复图案,眉间一点殷红朱砂,赤着脚,腕上与踝上的银铃随着每一个精准的舞步,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响声。她的身体像是没有骨头,每一个动作都是流动的、无尽的曲线,手指捻动宛若莲花初绽,颈项微转带着天鹅的高傲,眼神的流盼则被固定在一种程式化的、甜美的忧伤里。我倚在水池边的汉白玉栏杆上,肘部传来冰凉的触感,静静地观看。游客不多,稀稀落落围成半个松散的圈,举着手机,屏幕的光亮在黄昏前显得刺眼。她的故事,她的神灵,她的爱恋,都被压缩在这几分钟的、为异国游客准备的表演里,成为一种可以被快速消费的异域风情。一曲终了,她深深鞠躬致谢,掌声零落响起,像几滴迟来的雨点。她便安静地、几乎悄无声息地退到那片纯白背景的阴影里,等待着下一场音乐的响起,下一次的绽放与收敛。

就在她退场的一瞬,我无意中瞥见,在她方才舞蹈的角落后面,那象征永恒之爱的、纯白墙壁的根部,有一道不甚起眼的、细细的、深色的裂缝。那裂缝蜿蜒着,像一道黑色的、饱含意味的闪电,凝固在那片不容侵犯的洁白之上。我的心,猛地被触动了一下,仿佛那裂缝也同时在我关于“完美仿造”的认知上,划开了一道口子。这或许只是年久失修的痕迹,是风雨或时间在一次疏忽中留下的无心之失,但在我此刻的眼里,它却成了整个“世界之窗”里最真实、最富于哲学意味的细节。它无声地,却又震耳欲聋地言说着:完美是易碎的,而仿造之物,连那易碎的完美也难以长久维持。那个远在亚穆纳河畔的真实陵墓,历经战火、风沙与掠夺者的觊觎,其上的每一道裂纹与斑驳,都沉淀着真实的历史之重、时间之痛;而眼前的这一道,却只是一次施工的草率,或是一段复合材料不可避免的老化,它轻飘飘的,承载不起任何宏大的叙事,只在这片精心营造的幻梦中,显得格外突兀、荒凉,且真实。

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博尔赫斯那个著名的、带着后现代先知意味的寓言——那个制作地图到走火入魔的帝国,最后制出了一张与帝国疆域一分不差、须臾不可分离的地图,而这庞然大物般的精确,最终只能废弃在沙漠里,被风沙侵蚀,与真实的地形一同归于虚无。我们此刻,不就正漫步于这样一幅用砖石、灯光与符号精心绘制的地图之上么?它精致,准确,甚至美轮美奂,包罗万象,却唯独缺少了那片土地上应有的尘烟、温度、潮湿与生命挣扎的痕迹。它是世界的符号,却不再是世界本身。行走其间,我们仿佛手持一份无比详尽的指南,每一个地标都清晰可辨,但我们追寻的,究竟是那片真实的、充满意外与风霜的原野,还是仅仅为了确认指南本身的正确与完备?这巨大的园子,与其说是一扇望向世界的窗,不如说是一面巨大的镜子,我们穿行在那些异域的名称与形态之间,最终照见的,或许只是我们自身对于“远方”的想象与渴望——那被简化、被提纯、被安全地封装在四十八万平方米之内的、关于他处的梦。

黄昏像一滴缓慢坠落的墨汁,终于在宣纸上彻底晕染开来。园里的灯次第亮起。那铁塔通体缀满灯泡,发出一片金黄色的、辉煌得不真实的光,像一位盛装的、却没有体温的君王。所有的建筑都在灯光下获得了另一种生命,它们从白天的“仿造品”,变成了夜晚的“梦幻泡影”,愈发远离了它们的本体,沉入自身作为“景观”的纯粹性之中。游客似乎更多了,晚场的喧哗,孩童追逐的笑语,混合着烤肠与爆米花的油腻香气,酿造出一种节日的、嘉年华般的热烈。这热闹是他们的,是切实的、属于当下的欢愉,我只是一个疏离的、试图从欢愉中榨取意义的旁观者,像一个徘徊在盛宴边缘的幽灵。

我随着庞大的人流,被裹挟着走进宏大的环形剧场,看了场名为《创世纪》的演出。舞台上,激光如宇宙射线四射,水幕如时空之帘垂落,盛装的各国演员卖力地奔跑、跳跃,脸上挂着全球通用的、标准化的灿烂笑容,将埃及的法老、美洲的酋长、东方的菩萨……这些迥异的文化符号,统统搬演到一起,共唱一首关于人类大同的、激昂而空泛的赞歌。声、光、电、火交织成的感官轰炸是震撼的,足以让大脑停止运转,让心灵在纯粹官能刺激中暂时忘记思考。身边的观众们不时发出由衷的惊叹。这确乎是一场技艺精湛的、属于深圳这个城市的、关于未来的表演,它用最现代的技术方式,讲述了一个最古老的、关于“世界”的、田园诗般的梦想。

演出散场,人潮如开闸洪水向外涌去。我逆着这股温暖而盲目的人流,像一条反向洄游的鱼,又走到那光芒四射的铁塔下。夜已深,塔下空旷了许多,白日的喧嚣沉淀为一种巨大的、金属般的寂静。我这才注意到,塔基那冰冷粗糙的钢架上,密密麻麻刻满了字。凑近了,借着支离破碎的光线细看,大多是“某某某到此一游”,或是情侣们并列的姓名,被一颗颗歪歪扭扭的、用力刻下的心形圈着,旁边缀着日期。这些刻痕,深浅不一,新旧杂陈,在这象征理性与工业文明的冰冷金属上,构成了一片属于凡俗人间的、粗粝而顽强的“铭文”。它们与这铁塔所象征的“文明”、“远方”毫不相干,甚至是一种破坏,但在此刻此地,它们却成了最真实的情感证据。这是另一种形式的“我思故我在”,是渺小个体在面对宏大叙事时,试图留下一个微小印记的本能挣扎。

我伸出手,指尖轻轻抚摸那些冰凉的、凹凸的笔画,仿佛能触碰到那些陌生人的体温、那一刻的冲动、那一点渴望被记住的卑微愿望。忽然觉得,这整座“世界之窗”,其最深刻的意义,或许并不在于那些巍峨的、供人仰望的仿造景观,而恰恰在于这些微不足道的、属于普通人的、瞬间的、甚至是不合时宜的行为。在于那个在凯旋门前费力跳起无数次、只为拍一张“打卡照”的姑娘脸上的汗水;在于那个在金字塔边,大声给家里老人打电话报告行程、反复说着“啥都挺好,就是人多”的中年男人嗓门里的烟火气;在于这些刻在铁塔基座上、渴望借此“不朽”的名字。他们或许并不真正关心这些建筑背后的历史纷争与美学革命,他们只是在这张巨大的、名为“世界”的地图上,寻找一个可以安放自己日常欢愉、旅途寄托与存在证明的坐标。这或许在智识者看来是一种浅薄,但未尝不也是一种强大的、属于生生不息的现世的、野草般的生命力。他们拥抱这幻象,并在这幻象中,真诚地生活着。

风更大了,带着南国夜晚特有的温润湿气。我该走了。走出那扇来时的、如今显得沉重的大门,回头望去,铁塔的金光,金字塔的剪影,依旧在沉沉的夜色中,勾勒出一个迷人的、绝对不真实的天际线。它是一扇窗,诚然不错。但我们通过这些微缩的、被阐释的景观,所窥见的,或许并非那个遥远的、泥沙俱下的、充满矛盾与活力的真实世界,而是我们自身——是我们在一个信息爆炸、时空被极度压缩的时代里,对于“远方”那一点混杂着好奇、误读、商业投射与自我安慰的、复杂而微妙的欲望。窗格上映出的,终究是我们自己的脸庞,带着困惑、探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。

远处,深圳湾的彼岸,香港的灯火像一把不慎打翻的、无比奢华的金粉与碎钻,洋洋洒洒地铺在墨色丝绒上。那又是另一个真实运转着的、充满资本与律动的世界了。而我身后的这个“世界”,在沉沉的夜色与不息的晚风中,将继续它精致而恒久的、默片般的展览,等待着明天,下一批怀着同样或类似心情前来张望、寻找与刻写的人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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