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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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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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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溪江畔桔香浓

这香,初闻时是淡的,仿佛羞怯的少女,只在风经过时,才肯从素白的袖笼里,漏出一丝半缕的清芬。你得站定了,敛了心神,将肺腑里那些驳杂的气息都徐徐吐尽了,再来迎它。它便不一样了。那香气不再是丝丝缕缕的,而是成了一匹极薄极透的轻纱,从对岸的桔林里被风托着,滑过江面,无声无息地便将你从头到脚笼罩了起来。这香,不是那种甜得发腻的果香,倒更像是一股凉意,带着水汽的、澄澈的凉意,一丝丝地沁到你的皮肤里,钻进你的鼻孔,直抵那烦嚣的灵台。一时间,耳畔那汩汩的水声,似乎也因为这香的浸润,而变得格外清越起来。

我便循着这香,踱下江堤,向那片墨绿色的深处走去。

走得近了,那一片连绵的绿意便在我眼前豁然开朗,成了一片井然有序的、深沉的海洋。这便是雪峰蜜桔的林子了。我得用上些工笔的工夫,才能将这眼前的景象说与你听。那树干,并非想象中的虬枝盘曲,而是透着一种敦实的、安分的姿态,一人来高,碗口粗细,灰褐色的树皮上,布满了细密而粗糙的裂纹,像是一位不善言辞的老农的手背,每一道纹路里,都刻着风霜与岁月。它们的枝桠,也并不如何向高远处肆意伸展,倒是谦逊地、密密地向着四面横生出去,织成一张张巨大的、承托着丰饶的网。

而在这网上的,便是那叶子与果实了。那叶子是深沉的墨绿,肥厚而光亮,像浸足了油的皮革,一片片,一簇簇,将那枝桠遮得严严实实。阳光在这里便失了主张,它费尽力气钻下来,也只能在厚密的叶隙间,化作几块晃动的、圆溜溜的光斑,悄没声儿地印在褐色的泥土上。最惹眼的,自然是那满树的桔子了。它们结得那样密,那样沉,竟不像树上结出的果子,倒像是从哪座聚宝盆里漫溢出来的、圆滚滚的珍宝。它们并不全是那种抢眼的、熟透了的金黄。有的向阳,便黄得灿烂些,像含着光的蜜蜡;有的藏于叶底,还带着些青绿的羞涩,黄绿相间,宛如未出阁的姑娘衣衫。它们的光泽也是温润的,并非琉璃或金属那般刺目的亮,而是一种内敛的、柔和的莹光,仿佛那金黄的颜色,是从果实内部一点点酝酿、透出来的。

我立在一株果实累累的树下,仰头细看。那一个个桔子,形貌大抵是扁圆的,却又各个不同,像一群胖墩墩的、神态各异的娃娃。我用指尖轻轻触碰其中一个,那表皮是凉沁沁的,滑溜溜的,带着一种极细腻的、仿佛天鹅绒般的质感。凑近了深深一嗅,那先前在江畔闻到的、飘忽的冷香,此刻变得具体而浓烈了。这近处的香,是甜的,却甜得不俗,里面混着叶子的一丝清苦,还有枝干的一缕木质的沉静,合成一种极为复杂的、教人闻之便口舌生津的芬芳。几只蜜蜂,对这满树的珍宝似乎视若无睹,只嗡嗡地、执着地绕着一丛野白花打转。一只羽毛光洁的鸟儿,“啾”地一声,从这棵树的树顶跃到另一棵上,蹬落几片宿雨的叶子,那叶子旋着,飘着,最终无声地落于地上的腐草之间。

这般的丰饶,绝非无根之木,无源之水。我俯下身,抓起一把林下的泥土。那土是黝黑而肥沃的,松松的,软软的,带着落叶与腐殖特有的、微凉而醇厚的气息。这掌心的重量里,藏着雪峰山脉的馈赠——亿万年的风化与沉淀,让坚硬的岩石化作了滋养生命的沃土。平溪江的水,便日日夜夜唱着清亮的歌,将这份山的精魂、水的深情,一丝丝、一线线送进桔树的根须。这蜜桔的甜与香,原是天地间最漫长的酝酿,是山水与土地的深情相拥。

正神游间,林子深处传来一阵爽朗的谈笑声,跟着转出几位摘桔的乡人。领头的是对中年夫妇,男人穿着半旧的蓝布衫,肩上的竹篓已盛满金黄,额角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。他左手扶枝,右手捏着一把小巧的剪刀,指腹上结着厚厚的老茧,指甲缝里还嵌着新鲜的泥土。“咔”的一声轻响,带着果柄的蜜桔便被稳稳接住,小心翼翼地放进篓里,动作轻柔得像在安置婴儿。他的女人系着洗得发白的花布头巾,脸颊被日光晒得红扑扑的,眼角漾着满足的笑纹。她一边利落地牵拉过低垂的枝条,一边对着男人念叨:“刚手机又响了,城里的订单催着呢,快递车下午就到,可不能耽误了。”男人头也不抬地应着:“放心,这片区的果子摘完,正好赶上县里办的桔文化节,到时候线上直播一推,销量还能再涨一截。”他们的土语带着鲜活的烟火气,像林间的微风一样自然。

他们看见我,憨厚地笑了笑。男人从篓里拣出几个最大最黄的桔子塞到我手里:“尝尝,自己屋里的,今年雨水足,又有政府修的灌溉渠帮忙,果子比往年更甜!”那桔子带着刚离枝的鲜活气,沉甸甸地压在掌心,仿佛握着一团带着体温的生命力,顺着手臂缓缓涌进心里。

我道了谢,在江边的石头坐下,慢慢剥开金黄的外衣。指甲刚一陷入,一股清冽的香气便“噗”地溅射出来,像个看不见的香氛精灵在眼前炸开。桔皮裂开,雪白的络像贴身襁褓,包裹着月牙形的饱满果肉。掰下一瓣送入口中,牙齿轻磕间,爆炸般的甜美与微酸瞬间充盈口腔。这汁水丰沛鲜活,像一道清泉灌进喉咙,洗涤得五脏六腑都通透起来。这滋味,是平溪江的水、雪峰山的土、洞口县的日光雨露,更是桔农掌心的温度,共同谱写的一曲土地的赞歌。

我忽然想起屈原咏橘的诗句:“后皇嘉树,橘徕服兮。受命不迁,生南国兮。”这雪峰蜜桔,不正是如此么?深植于这片沃土,难舍难离。而世代劳作的桔农,他们的血脉与性情早已与桔树同气连枝。他们像桔树一样扎根土地,默默承受风霜雨露,将艰辛与等待沉淀为生命的甘美。他们的忠贞,是对这片山川田园最深情的眷恋,是新时代里乡村振兴的生动注脚——政府的扶持政策像春风化雨,电商的翅膀载着蜜桔飞向远方,他们用双手种出的,不仅是满树金黄,更是沉甸甸的幸福生活。

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天际,江面化作一匹流动的瑰丽锦缎,漾着金红的光波。对岸的桔林在逆光里成了墨黑的剪影,千万颗蜜桔反射着夕阳的光芒,像无数只温柔的眼睛,又像无数点跳动的金色火焰。馥郁的桔香在暮色里愈发浓烈,与江上水汽、村落炊烟交融,织成一张温暖的网,将整片土地与我温柔笼罩。

我该走了。拍了拍衣上的草屑,掌心还攥着几瓣桔皮,香气久久不散。回头望去,平溪江静静流淌,桔林在暮色中愈发沉静安详。我带不走江流与桔林,却将这满腹桔香,连同山、水、人、情酿造的宁静与丰足,妥帖收藏。此后无论身在何处,只要闭上眼,这平溪江畔的浓情桔香便会穿越千山万水而来。那香气里,有自然的馈赠,有劳动的荣光,更有新时代乡村蓬勃生长的力量——那是属于土地的希望,是属于人民的幸福,是永远鲜活的时代印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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