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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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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
202510/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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澧水河畔橘香浓

第一章 寒露惊秋

澧水拐弯的地方,淤起个五百户人家的田家湾。老话讲“常德德山山有德,澧水水甜甜如醴”,这水甜土肥的所在,曾因“田家柑橘,口齿留香”的美誉传遍四乡,可在2018年寒露这天,却透着掩不住的破败相——河岸边的老码头长满荒草,村头的晒谷场堆着废弃的农具,连田埂上的石板路都被青苔啃得坑坑洼洼。

田守诚蹲在老樟树凸出地表的板根上,黑皴的手掌来回摩挲树皮。树是明朝洪武年间栽的,见过六百年风雨,如今树冠仍能罩住半亩地,枝桠间还挂着去年村里“脱贫攻坚”表彰时系的红绸带,只是风吹日晒,红绸褪成了浅粉,像片打蔫的花瓣。他望着河对岸新修的柏油路,路像条黑蛇,钻进山里,又吐着信子,消失在自家那片黄绿斑驳的柑橘林里。

林子是他太爷爷手上栽的,传到他这里是第四代。从前每到霜降,柑橘熟了,田家湾的码头停满运果的船,挑夫的号子能从清晨喊到黄昏,连澧水的浪头都裹着甜香。可如今,却是“田家柑橘,烂在枝头”。他不用去看,也知道那些熟过头的果子正噗噗地往地上掉,砸在泥里,溅出一点酸腐气,引来成群果蝇嗡嗡地绕着树转,像在给这片曾经的金果园唱挽歌。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,像被果蝇的翅膀扇得发慌。

“守诚叔!您老还在这里望呆!”村支书赵建国骑着电驴子刹在树下,轮胎碾过晒瘪的稻谷,发出窸窣碎响,车筐里还装着一摞印着“乡村振兴政策解读”的小册子。“明亮侄儿今日到屋,您不回去张罗?人家在深圳混得好好的,放弃高薪回来,可是咱村的大喜事!”

田守诚不搭话,从裤腰带上解下烟杆。黄铜烟锅在夕阳里划出道光弧,他撮起一撮烟丝按进去——烟丝是自家种的旱烟,揉得碎碎的,带着点土腥味。火柴“刺啦”划亮,青烟就从鼻孔慢慢悠悠淌出来,把他脸上的皱纹熏得更显深沉。

“您莫怪我多嘴,如今政策多好啊!县里刚开了乡村振兴推进会,说要给返乡创业的年轻人搭平台、给补贴,明亮搞互联网的,正好能带着咱村的柑橘‘走出去’!”赵建国把小册子往田守诚身边递了递,“您看,这上面写着‘产业兴旺是重点’,咱田家湾的根就在柑橘上,只要路子对,肯定能翻身!”

“翻身?”田守诚终于开口,声音像被烟油浸过,沙哑得很,“田家湾的壮劳力都翻到城里去了——强子去了广州工地,柱子在长沙开网约车,连刚初中毕业的小伟都跟着表哥去深圳电子厂了,剩些老弱病残,守着这片烂果园,怎么翻身?翻给谁看?”

赵建国讪讪地笑,收回小册子,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纸烟递过去,被田守诚用手背挡了回去。“所以更要年轻人回来嘛!明亮是大学生,见过大世面,他的‘互联网+农业’,说不定就是咱村的出路。您总不能拦着孩子为家乡做事吧?”

“为家乡做事?”田守诚冷笑,用烟杆指指河对岸,“去年橘子熟的时候,我拉了一三轮车去镇上卖,五毛钱一斤都莫得人要,最后烂在车斗里,喂了镇上的流浪狗。建国,你也是吃田家湾的米、喝澧水的水长大的,莫尽讲些云里雾里的话。这土地的脾气,不是靠几句‘政策’‘互联网’就能哄好的。”

赵建国脸上有些挂不住,收回烟自己点上,猛吸了一口:“守诚叔,我知道您心里急。可时代真的变了,老法子行不通了。您看隔壁李家村,去年搞了葡萄采摘园,开了直播,游客络绎不绝,村民都赚了钱。明亮回来,就是想试试新路子,就算不成,也是为咱村探路啊!”

“探路?”田守诚浑浊的眼睛眯了一下,望向那片生他养他的柑橘林,叶子在风里沙沙响,像是在附和他的叹息,“田家湾的地里,从来不是靠‘探路’过日子的,是靠一锨土、一瓢水、一把汗攒出来的。这地,你对它好,它就给你结果;你糊弄它,它就给你撂挑子。”他不再理会赵建国,转头看向村口的方向——儿子田明亮就是从那条路走出去的,如今又要从那条路走回来,只是不知道,他还认不认得这片沾满泥腥味的土地。

林子上空,一群麻雀黑压压地掠过,翅膀扇起的风带起一阵酸腐气。电驴子突突远去,田守诚还蹲在树根上,烟杆上的青烟袅袅,和远处的炊烟缠在一起。他晓得儿子要回来,更晓得儿子为什么回来——电话里,儿子说了三遍“互联网+农业”,他听不懂,只记住了那句“爹,莫再守着老黄历种田,要让田家湾的柑橘走出去”。

风过樟树叶子哗哗响,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,爹把柑橘园交到他手上时说的话。那天也是寒露,爹牵着他的手,走遍了园子里的每一棵果树,最后蹲在老樟树下,指着脚下的土地说:“守诚,地不哄人。你对它用心,它就给你回报;你要是懒了、贪了,它就给你颜色看。这园子,是咱田家的根,不管到啥时候,都不能丢。”

如今地还在,园子还在,可这根,好像快要被时代的风刮断了。他磕磕烟锅,站起身,膝盖发出嘎吱的声响,像老旧的木门。他佝偻着背,慢慢朝家的方向挪去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,融进了老樟树的浓荫里,像要把他和这片土地永远绑在一起。

第二章 归雁声声

田明亮是踩着月光进村的。

柏油路只修到村部,往后还是青石板路,坑坑洼洼的。行李箱轮子在石板上磕磕绊绊,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响,像他此刻的心境——既兴奋,又忐忑。深圳科技园的霓虹还在眼前晃,办公室里咖啡因和打印机墨粉的味道仿佛还残留在衣领上,转眼就看见自家瓦房昏黄的灯,闻到空气中熟悉的柴火气和淡淡的猪圈味,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一刻重叠,让他有些恍惚。

村口的老碾盘还在,磨盘上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浅了,旁边却堆着些废弃的农药瓶和塑料袋,风一吹,塑料袋飘起来,像只破破烂烂的风筝。几条瘦狗趴在碾盘旁,有气无力地吠了两声,凑过来闻了闻他的行李箱,认出是他,又耷拉着尾巴趴了回去——它们还是老样子,只是比去年更瘦了些。墙上用红漆刷着“精准扶贫,不落一人”的标语,一半已经剥落,露出里面斑驳的土墙,像老人脸上脱落的皮屑。

他站在村口愣了片刻,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——老碾盘、瘦狗、剥落的标语,还有远处黑黢黢的柑橘林。他想发给深圳的同事,手指悬在屏幕上半天,又默默按灭了手机。他知道,同事们不会懂这张照片里的复杂情绪,就像他们不懂他为什么要放弃年薪三十万的工作,回到这个连外卖都送不到的小山村。

堂屋的门开着,八仙桌上摆着蒸钵炉子,腊肉炖鳝鱼咕嘟咕嘟冒热气,油星子在汤面上滚来滚去,香味顺着门缝飘出来,勾得他肚子咕咕叫。娘李秀英系着蓝布围裙,正蹲在灶屋门口添柴,看见他,手里的柴禾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站起身就迎了上来,眼睛红红的,用围裙擦了擦手,又伸手想帮他提行李箱,却只是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拍:“回来了就好,回来了就好。路上累不累?快进屋,饭刚热好。”

爹田守诚坐在堂屋的竹椅上,手里拿着一卷烟叶,正慢条斯理地卷烟,火光一明一暗,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,看不出喜怒。听见动静,他抬起眼皮看了田明亮一眼,又低下头继续卷烟,动作慢得像在跟烟叶较劲。

“爹,娘。”田明亮放下行李箱,喊了一声。

“洗把手,吃饭。”田守诚眼皮都没抬,声音沉闷得像块石头。

饭吃得很闷。八仙桌上摆着四道菜:腊肉炖鳝鱼、炒青菜、腌萝卜干,还有一碗蒸鸡蛋。李秀英不停给田明亮夹菜,把他的碗堆成了小山:“多吃点,外面吃不到这么地道的腊肉,这是你爹去年冬天腌的,专门给你留着的。”田明亮点点头,扒拉着碗里的饭,却没什么胃口。田守诚则闷头喝酒,一碗米酒喝了半天,筷子只偶尔夹一口腌萝卜干。

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和李秀英的念叨声在堂屋里回荡,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。田明亮想找个话题打破沉默,忽然想起包里给爹买的智能手机,赶紧掏出来递过去:“爹,给您买的新手机,能视频,还能看新闻。”

田守诚放下筷子,拿起手机掂了掂,像在掂量一块石头:“好几千块,买这做么子?能当饭吃?能让橘子卖出去?”

“能!”田明亮赶紧说,尽量让语气轻松,“我们可以用它拍视频,搞直播,把咱村的柑橘放到网上卖,全国的人都能看到。现在城里人都喜欢生态种植的水果,咱的橘子不打蜡、不催熟,肯定受欢迎。”

“柑橘柑橘,你晓得柑橘?”田守诚突然提高嗓门,把李秀英吓了一跳,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,“你晓得么子时节修枝?么子节气施肥?果子上长了星天牛怎么治?你晓得这土有多深,这水有多冷?你在深圳待了八年,摸过几次锄头?你那个互联网,能下地干活?能给橘子树浇水施肥?”

田明亮抿嘴不说话,胸腔里堵着一口气。他知道爹说得对,他确实不懂种橘子的门道,可他想试试,想为这片土地做点什么。李秀英在桌下踢了踢田守诚的脚,轻声对田明亮说:“莫理他,老倔驴,灌了两口猫尿就发癫。其实他早就盼着你回来了,前几天还去镇上给你买了新被褥。”其实田守诚今晚只喝了半碗米酒。

田守诚瞪了李秀英一眼,却没再说话,拿起手机翻来覆去地看,手指粗糙,按屏幕时总按错键,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,又把手机放回桌上:“这玩意儿太复杂,我用不来。你要是真有心,就跟着我去园子里转转,看看那些树都快枯死了,再想你的‘互联网’。”

夜深了,田明亮躺在二楼的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,在地上洒下一片银辉。他起身走到阳台望出去,月光下的柑橘林像片墨绿的海,风过时掀起细浪,叶子沙沙响,像是在诉说着什么。他记得小时候,每到这个时节,满山遍野都是橘香,甜得能引来蜂蝶,他和小伙伴们在园子里捉迷藏,渴了就摘个橘子吃,汁水能甜到心里。可现在,空气中只有若有若无的酸涩气,像是林子也在为田家湾的现状叹息。

手机震动了一下,是深圳的前同事张磊发来的消息:“明哥,真留在农村了?兄弟们都佩服你的勇气,不过说真的,值吗?你在深圳可是项目总监,再过两年就能升职加薪,回到村里,能有啥前途?”

田明亮看着屏幕,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删,最后回复:“雁子往北飞,总要归巢。田家湾是我的根,这里需要我。”

对方很快回了消息:“巢要是破了呢?现在农村空心化这么严重,年轻人都往外跑,你一个人能撑起一个村子?别到时候把自己也搭进去。”

田明亮看着屏幕上的字,又望向月光下沉默的橘林和更远处沉睡的村庄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。值不值?他现在答不上来。但他知道,他必须试试。他想起临走前,深圳的导师对他说的话:“乡村振兴不是一句口号,需要有人沉下心来,把论文写在土地上。你是学农业经济的,回到农村,正好能发挥你的专业优势。”

他按灭手机,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。月光下,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,在柑橘林里奔跑,爹跟在后面喊:“慢点跑,别摔了!”他的眼睛湿润了。不管有多难,他都要试试,为了爹,为了娘,为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。

第三章 泥土深处

清明前后,种瓜点豆。田守诚终于松口,同意带田明亮进橘园,算是默许了他留下。

这天清晨,田守诚早早起了床,扛着锄头在院子里磨。田明亮也跟着起来,想帮忙,却被田守诚摆手制止了:“你别碰,这锄头要磨得锋利,不然挖不动土里的石头。”田明亮只好站在一旁看着,看着爹粗糙的手握着锄头把,一下一下地磨,阳光照在爹的白发上,闪着银光。

园子里的景象比田明亮想象的更凋敝。不少果树显然缺乏照料,枝条杂乱得像疯长的野草,有的枝条已经干枯,挂着几个去年没摘的橘子,干瘪得像小骷髅。叶片发黄,上面布满了虫眼,有的叶子边缘卷曲,一看就是缺肥缺水。地下落满了去冬未曾收拾的烂果,散发着酒糟般的腐败气味,踩在上面软软的,像踩在海绵上。几只乌鸦在树枝上“呱呱”地叫着,声音难听极了。

露水打湿了田明亮的裤脚,冰凉的感觉顺着裤管往上爬。泥土粘在胶鞋底,越结越厚,让他走起来有些吃力。田守诚弯腰抓起一把土,在掌心捻开,凑到鼻尖闻了闻,又用手指捏了捏,对田明亮说:“看好了,这叫黄棕壤,ph值5.5,最适合种柑橘。你闻,有股子腥气,这就是地力。要是地力足,土是松散的,捏在手里能成团,松开手能散开;要是地力不足,土是板结的,捏都捏不动。”

田明亮学着爹的样子抓了一把土,却被里面的砂砾硌得手疼,只觉得一股凉意钻进掌心。他捏了捏土,土块硬邦邦的,根本散不开。“爹,这土怎么这么硬?”

“因为好几年没施有机肥了。”田守诚叹了口气,“前几年年轻人都出去了,剩下的老人没力气搞有机肥,只能买点化肥撒撒,时间长了,土就板结了,地力也越来越差。你看这树,叶子黄,果子小,都是地力不足闹的。”他从枝头摘了一朵含苞的橘花,小心地别在田明亮的胸前,“这花看着好看,可要是土不好,开得再好看也结不出好果子。种橘子和做人一样,得有根,根扎得深,长得才稳。”

“那我们可以施有机肥啊,我在网上查过,现在有专门的有机肥生产厂家,我们可以买一些回来。”田明亮说。

“买?”田守诚看了他一眼,“一袋有机肥要几十块,这园子有几十亩,得花多少钱?再说,买的有机肥哪有自家做的好?以前咱村每家都有粪坑,把猪粪、鸡粪攒起来,再加上秸秆、落叶,发酵几个月,就是最好的有机肥。现在年轻人都出去了,猪也没人养了,粪坑都填了,哪来的有机肥?”

田明亮沉默了。他没想到,种橘子还有这么多门道,不是靠简单的“互联网+”就能解决的。他跟着田守诚在园子里走,听爹讲每一棵果树的历史——这棵是太爷爷栽的,已经有一百多年了;那棵是爹年轻时嫁接的,曾经结的果子最大最甜。每一棵树,爹都能说出一段故事,眼神里满是爱惜。

中午回家吃饭时,田明亮在爹那间充满霉味和烟草味的卧房里,发现了一本种植笔记。笔记本是牛皮纸封面,已经有些磨损,上面用毛笔写着“柑橘纪事”四个大字,字体工整有力。内页是用钢笔写的小楷,记录着从1980年开始的柑橘种植情况:

“戊戌年谷雨,西南角三株树生烟煤病,以石硫合剂涂之,七日而愈。”

“庚子年大暑,嫁接纽荷尔脐橙二十株,成活十八株,长势良好。”

“辛丑年霜降,果径较去岁小三分,土力欠矣,当休耕轮作,增施有机肥。”

“壬寅年惊蛰,明亮归。言电商事,或可试新法。然土之不存,香将焉附?忧之。”

田明亮一页一页地翻着,眼眶渐渐发热。他原以为爹是顽固不化,不理解他的想法,没想到爹早就把他的话记在了心里,只是担心他不懂土地的脾性,盲目行事。这本笔记,记录的不仅仅是柑橘的种植史,更是爹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和坚守。

“别看了,都是些老黄历了。”田守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,手里拿着一个装着烟丝的小盒子,“以前觉得,只要把树伺候好,就能有好收成,可现在看来,光靠伺候树还不够,还得懂市场,懂销路。你说的互联网,我不懂,但我知道,你是为了这个家,为了这个村子。你要是真想试试,爹支持你。”

田明亮抬起头,看着爹布满皱纹的脸,鼻子一酸,差点哭出来:“爹,谢谢您。我一定会好好干,不会让您失望的。”

“别谢我,要谢就谢这片土地。”田守诚蹲在地上,装了一锅烟,“你要是真想干,就先从改良土壤开始。我已经跟建国说了,让他帮忙联系镇上的农技站,看看能不能买点有机肥的菌种,我们自己做有机肥。另外,你可以去村里问问,看看有没有人家愿意重新养猪、养鸡,我们可以收购他们的粪便,给他们点补贴。”

田明亮点点头,心里豁然开朗。他知道,他的乡村振兴之路,要从脚下的这片泥土开始。

这天晌午,赵建国带着个客商来考察。客商姓李,穿着西装革履,手里拿着个公文包,一看就是城里来的。李总走进橘园,捏着纸巾不断擦着额头的汗,眉头皱得紧紧的:“老田,你这橘子口感是真好,甜中带酸,风味足。就是……这品相太差了,大小不一,表皮还有疤痕,进超市肯定不行,最多只能当次果卖。”

田守诚闷头抽烟,不接话。赵建国在一旁赔笑:“李总,我们这是生态种植,不打蜡、不催熟,纯天然的,现在城里人就喜欢这种健康的水果。”

李总摆手打断他:“赵支书,市场不讲这个。消费者买水果,首先看的是品相,品相不好,再健康也没人要。你看人家进口的橘子,个个大小均匀,表皮光滑,价格是你们的好几倍,还供不应求。”

田明亮一直在旁边观察,这时突然开口:“李总,您说得对,品相是入门券。但我们田家湾的橘子,卖的不是单纯的甜,是风味层次,是土壤的故事。您看这两棵树,一棵长在坡顶,日照时间长,水分少,所以果子小,皮薄,甜度高;另一棵长在洼地,水分足,日照时间短,所以果子大,皮厚,酸度稍高。这两种橘子各有特色,适合不同的人群。”他走上前,随手从树上摘下两个大小不一的橘子,递给李总,“您分别尝尝,肯定能尝出不一样的味道。”

李总将信将疑地接过橘子,分别剥开尝了尝,细细品味了片刻,眼睛一亮:“咦?还真是!小个的更甜,香味也更浓;大个的虽然甜一点,但酸得清爽,口感不错。”

田明亮趁热打铁:“我们接下来会严格分级,把大小、品相不同的橘子分开卖。品相好的走高端礼品市场,主打‘生态、有机、有故事’;品相差的我们准备做深加工,橘皮可以卖给药厂做药材,橘肉可以做果汁、果脯,绝不浪费。您要是有兴趣,我们可以合作,您负责销售,我们负责供货,保证品质。”

李总来了兴趣,拉着田明亮坐在田埂上,详细询问分级标准和价格。田守诚看着儿子侃侃而谈的样子,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,悄悄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,心里想:这小子,总算有点样子了。

当晚,田守诚在饭桌上罕见地给田明亮夹了块腊肉,犹豫半晌,瓮声瓮气地问:“那个……网上直播,怎么个搞法?真有人隔着千里万里买果子?”

田明亮笑了:“爹,当然有!现在直播可火了,很多农民都通过直播卖货,销量比线下还高。明天我就教您用手机,咱们也试试直播卖橘子。”

田守诚点点头,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,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
第四章 云上花开

第一个短视频拍得无比艰难。

田明亮把手机架在田埂上,调整好角度,想让田守诚对着镜头介绍疏花的技巧。可田守诚死活不肯入镜,蹲在树底下,头埋得低低的:“不行不行,我一个老农民,对着镜头说啥?多丢人,像出洋相一样。”

“爹,这不是出洋相,这是宣传我们的橘子,让更多人知道田家湾的柑橘有多好。”田明亮耐心地劝,“您就说说疏花的方法,怎么判断哪些花该留,哪些花该掐掉,简单几句话就行。”

田守诚还是摇头:“我说不来,你自己说吧。我给你当背景,给你递工具。”

田明亮没办法,只好自己对着镜头讲。他刚说了两句,就被田守诚打断了:“不对,疏花不是这样说的。要告诉他们,疏花要趁早,不然消耗养分;还要看花苞的大小,留大的、饱满的,掐掉小的、瘦弱的,这样剩下的果子才能长得大。”

田明亮趁机说:“爹,您说得比我好,还是您来讲吧。您看,镜头对着您的手,不用露脸,就拍您疏花的动作,您边做边说,肯定受欢迎。”

田守诚犹豫了一下,终于点了点头。镜头里,那双布满老茧、裂着口子的手在枝头翻飞,精准地掐掉多余的花苞,留下健壮饱满的。田守诚的声音有些紧张,带着点方言的口音:“各位网友,疏花不是心狠,是让留下的果子吸收更多养分,长得更大更甜。就跟养孩子一样,精力有限,得集中培养,才能把孩子养好。”

视频发布后,评论区渐渐热闹起来:

“老师傅这手法,绝了!一看就是种了几十年果树的老手。”

“想起了我爷爷,他以前也是这样伺候他的果树,可惜现在他不在了。”

“这橘子看起来就好吃,有没有链接?想买点尝尝。”

“支持生态农业!现在这样用心种水果的农民不多了。”

田明亮看着评论,心里乐开了花,赶紧把评论念给田守诚听。田守诚蹲在一旁抽烟,脸上装作不在意,耳朵却竖得高高的,听到有人夸他,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。

突然,一条刺眼的评论跳了出来:“摆拍吧?真农民的手哪有这么巧?指甲缝这么干净?肯定是找人演的,为了卖货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。”

田守诚正好下梯子看见这条评论,一把夺过手机,脸涨得通红,对着镜头就吼:“后生家!你来看!你睁大眼睛看看!”他把手机镜头几乎怼到自己手上,特写下那些皴裂、疤痕和嵌在指甲缝里洗不掉的泥垢,“这是摆拍得出的?我田守诚种了一辈子地,手上的老茧、伤疤,都是土地给的,用得着摆拍?你要是不信,就来田家湾看看,看看我是不是真农民!”

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弄懵了,赶紧在评论区道歉:“对不起对不起,老师傅,我错了,不该随便怀疑您。您的手一看就是干活的手,向您道歉!”

田守诚喘着粗气,看着屏幕上飞快滚动的“支持老师傅!”“这才是真农民!”“为老师傅点赞!”的留言,愣了片刻,忽然咧嘴笑了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:“得幸你提醒,拍视频,就要真实。要是弄虚作假,就算把橘子卖出去了,也对不起买橘子的人,更对不起这片土地。”

从此,田守诚竟成了视频里的主角。他不再紧张,对着镜头侃侃而谈,讲怎么从叶色判断橘子树缺氮还是缺钾,怎么听声音辨别是星天牛还是吉丁虫,怎么在晨露未干时进行人工授粉。他有满肚子的农谚和故事,比如“清明前后,种瓜点豆”“处暑高粱,白露谷”“橘子开花要晴天,结果要雨天”,这些农谚简单易懂,又充满了智慧,让网友们听得津津有味。

有次讲到兴起,田守诚竟对着镜头哼唱起了古老的常德丝弦。他的声音沙哑,却充满了感情:

“正月里来正月正,柑橘开花白生生,

蜜蜂采花嗡嗡叫,蝴蝶飞舞闹盈盈。

四月里来四月八,柑橘树上吹喇叭,

枝繁叶茂长势好,盼望秋天结硕果。

八月里来八月八,橘子压弯树枝桠,

金黄的果子满枝头,农民心里乐开花。

腊月里来雪花飘,橘香满屋过年喽,

全家团圆吃橘子,幸福生活甜如蜜。”

这段视频突然就火了,短短几天,播放量就超过了一百万,点赞量也有几十万。订单从省内外涌来,最远的到了黑龙江、新疆,还有人专门从城里开车来田家湾,想看看田守诚和他的柑橘园。田守诚的手机响个不停,都是来订橘子的,他忙得不亦乐乎,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。

田明亮趁机注册了网店,专门卖田家湾的柑橘。他给橘子起了个名字叫“守诚橘”,包装上印着田守诚在园子里劳作的照片,还有那句“地不哄人”的祖训。网店开业第一天,就卖出了五百多斤橘子,田守诚看着订单,激动得一夜没睡。

但问题也随之而来。由于订单太多,快递来不及发货,导致不少橘子在运输过程中腐烂;有的包装不当,橘子被压损,顾客收到货后很不满意,给了差评。差评像冰冷的刀子,扎在田明亮和田守诚的心上。

这天,田明亮对着电脑屏幕,眉头拧成了疙瘩。后台躺着十几个差评,血红的字刺眼:“包装太差了,果子全挤烂了!再也不会买了!”“图片看着挺大,到手像鸡蛋一样小,欺诈消费者!”“差评!快递太慢了,橘子都烂了一半,商家还不赔偿!”

儿媳周晓芸拿着计算器过来,脸色凝重:“爹,明亮,我仔细算过了。按照目前的损耗率,我们至少要亏损一万多块。要想解决这个问题,必须升级包装。用防震珍珠棉,每个果子独立包裹,外加定制的瓦楞纸箱,这样能最大限度减少压损。另外,我们还要和快递公司谈合作,争取更快的发货速度和更低的快递费。算下来,每斤橘子的成本要多三毛五到四毛。”

“三毛五?”田守诚猛地抬头,声音都变了调,“那还有么子赚头?我们种橘子多不容易,起早贪黑的,最后白忙活一场,还给快递公司打工啊?不行,不能升级包装,太费钱了。”

“爹,不升级包装不行啊。”周晓芸轻声细语地说,“现在网店的口碑很重要,差评多了,销量迟早会掉下去,到时候别说赚钱了,就连成本都收不回来。我们现在做的是长期生意,不是一锤子买卖。品牌刚起步,信誉比利润更重要,这是放长线钓大鱼。”

田明亮也说:“爹,晓芸说得对。我们不能只看眼前的利益,要为长远考虑。升级包装虽然会增加成本,但能提高顾客的满意度,带来更多的回头客,这样生意才能长久。您不是常说,地不哄人吗?我们做生意也一样,不能哄顾客,要对顾客负责。”

田守诚沉默了,蹲在地上抽起了烟。烟雾缭绕中,他想起了二十年前,他第一次贩仔猪去长沙的事。那时候,为了省几个车钱,他用拖拉机拉仔猪,结果半路下雨,帆布漏了,闷死了三头最大的仔猪,损失了好几千块。爹拿着竹条子抽他,边抽边骂:“你个憨货!省在刀刃上,莫省在刀背上!该花的钱一定要花,不然只会吃更大的亏!”

他猛地抄起烟锅,在鞋底狠狠磕了磕,烟灰四溅:“搞!就按晓芸说的搞!明亮,你明天就去县里,找最好的包装厂,定制包装,莫怕贵!老子就不信,真材实料的好果子,加上用心的服务,闯不出一条路来!”

包装升级后,成本压力骤增,但差评率果然大幅下降,复购率也上来了。有顾客在评论区说:“包装太用心了,每个橘子都用珍珠棉包着,没有一个压损的,橘子也特别甜,以后就认准你们家了!”田守诚看着这些好评,虽然心疼钱,但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。他知道,他们的路走对了。

第五章 新土旧苗

转机来自省农科院的陈教授。

陈教授是国内知名的果树育种专家,白发苍苍,精神矍铄。他在网上看了田守诚的视频,被老人对柑橘种植的热爱和坚守打动,特意带着学生来到了田家湾。

陈教授一到田家湾,就直奔橘园,连茶都没喝一口。他蹲在地上,捏起一把土仔细观察,又翻看橘子树的叶片,甚至剥开树皮查看树干的情况。田守诚跟在他身后,心里有些忐忑,不知道这位大专家会怎么评价他的橘子园。

“老田,你的古法种植,保住了本地柑橘的风味和基因多样性,功德无量啊!”陈教授站起身,拍了拍田守诚的肩膀,“现在很多地方为了追求产量,都种上了外来的品种,本土品种越来越少,很多传统的种植技艺也快要失传了。你能坚持下来,不容易。”

田守诚松了口气,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陈教授,您过奖了。我就是个农民,不懂什么基因多样性,只是觉得这片园子是祖宗传下来的,不能在我手里毁了。”

“你说得对,这片园子确实不能毁了。”陈教授话锋一转,“但是,你看这里,”他指着一棵橘子树的根系,“根系已经开始退化了,吸收养分的能力下降;那里,”他又指着一片叶片,“叶片发黄,说明土壤有机质明显不足。老祖宗的法子好,但不能一成不变。我们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,融入现代科技,让这片园子焕发新的生机。”

他从包里拿出几株柑橘苗,递给田守诚:“这是我们农科院最新培育的优质砧木,抗黄龙病、溃疡病的能力很强,嫁接在你的果树上,能提高果树的抗病性和产量。另外,我还带来了便携式土壤成分检测仪,用它可以检测土壤的酸碱度、有机质含量、氮磷钾含量,这样就能知道土壤缺什么,需要补什么,施肥更精准。”

田明亮赶紧接过土壤成分检测仪,按照陈教授的指导操作起来。数据很快显示在屏幕上:土壤酸碱度6.0,有机质含量1.2%,氮含量0.08%,磷含量0.05%,钾含量0.1%。

“陈教授,这些数据是什么意思?”田明亮问。

“土壤酸碱度稍微偏高,适合柑橘生长的酸碱度是5.5-6.0,问题不大。但有机质含量太低了,正常应该在2%以上,氮磷钾含量也不足,这就是你家橘子树长势不好、果子小的原因。”陈教授解释道,“接下来,你们要增施有机肥,提高土壤有机质含量;同时,根据土壤的情况,合理施用氮磷钾肥料,补充土壤养分。”

他又教田守诚怎么用智能手机连接土壤成分检测仪,怎么查看检测报告,怎么根据报告制定施肥方案。田守诚看着屏幕上的数据,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他的土地“缺什么”“多什么”,心里既惊讶又兴奋:“这玩意儿真神奇,比我用鼻子闻、用手摸靠谱多了!陈教授,谢谢您,您真是我们田家湾的救星!”

“不用谢我,这是我应该做的。”陈教授笑着说,“乡村振兴需要科技支撑,我们农科院就是为农民服务的。以后你们有什么问题,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,我会尽力帮助你们。”

田明亮趁机提出成立合作社的想法:“陈教授,现在我们家的橘子卖得不错,但村里还有很多人家的橘子卖不出去。我想成立一个柑橘种植合作社,把村民们组织起来,统一管理、统一施肥、统一销售,这样既能提高橘子的品质,又能扩大销量,让大家一起赚钱。您觉得这个想法可行吗?”

“可行!当然可行!”陈教授连连点头,“成立合作社是实现农业规模化、标准化、品牌化的重要途径。这样不仅能提高农民的收入,还能促进乡村产业的发展。我支持你!”

有了陈教授的支持,田明亮更有信心了。他和赵建国一起,在村里召开了第一次村民大会,宣传成立合作社的好处。

村民大会就在老樟树下开,来了很多人,有老人,有妇女,还有几个年轻的村民。大家围坐在樟树下,七嘴八舌地讨论着。

“成立合作社?是不是要把我们的地收走啊?我可不同意!”王老倌第一个站起来反对,他是村里的老户,种了一辈子柑橘,对土地感情很深。

“就是!我们自己种橘子,想怎么种就怎么种,加入合作社,还要听别人指挥,多不自在。”有人附和道。

“网上卖货?我可不信。我侄女在城里做微商,进了一批面膜,结果卖不出去,最后全自己贴脸上了,脸都贴绿了。”一个妇女说,引起了一阵哄笑。

“还有,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橘子,要是在运输过程中烂了,谁负责?你们田家赔吗?”

“合作社成立后,谁说了算?还不是你们田家说了算,我们就是跟着干活的,能有什么好处?”

眼看场面要冷下来,李秀英拎着个大铝壶,笑呵呵地给众人添水,走到赵老汉身边时,不经意似地说:“建国他爹,你去年挖那窖红薯,放在家里没人要,都快长芽了,要不是明亮帮你在网上吆喝,联系那个什么社区团购,这会儿怕还在窖里烂着呢。最后是不是卖了八百多块?那可是你两个月的零花钱啊。”

被点名的赵老汉挠挠头,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那倒是,明亮这孩子有本事,帮我把红薯卖了个好价钱。”

周晓芸适时拿出账本,翻给旁边的婶娘们看:“刘婶,您家腊肉年前在网上卖了八百斤,赚了一万多块;王姨,您做的剁椒酱,明亮帮你拍了个小视频,销到广州去了,卖了五千多块;还有李伯,您的干笋子,通过网店卖了三千多块。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啊。”

她又接着说:“柑橘运输的问题,我们已经解决了。我们和快递公司谈好了合作,用冷链车运输,能最大限度保证橘子的新鲜度。另外,我们还升级了包装,每个橘子都用珍珠棉独立包裹,减少压损。要是真的出现了烂果,我们会按照原价赔偿,绝不会让大家吃亏。”

田守诚慢慢站起来,走到老樟树最粗的那条板根上站定,目光扫过熟悉的乡亲:“各位老少爷们,婶娘姐妹,守诚种橘子四十年,几时哄过人?我田守诚对天发誓,成立合作社,不是为了我自己,是为了大家能一起赚钱,一起把田家湾的柑橘产业做起来。”

他指指身边的陈教授,声音提高了几分:“这是省里农科院的陈教授,是真正的专家,他说了,我们的橘子品质好,只要好好经营,肯定能卖个好价钱。陈教授还答应给我们提供技术支持,帮助我们改良土壤,提高橘子的品质和产量。”

他又指指田明亮:“明亮,放弃深圳几十万的年薪回来,不是为了骗大家的钱,是为了让田家湾的柑橘走出去,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。他要是想赚钱,在深圳早就赚了,犯不着回到村里来吃苦。”

最后他指指自己的胸口,声音沉了下去:“我田守诚,今天把话放这里,加入合作社的,橘子由我田守诚包销。我们会按照橘子的品质分级定价,绝不让大家吃亏。若是合作社亏了,算我的!我拿我的老屋,拿我这片祖传的林子抵押!”

人群静了下来,大家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在犹豫。快九十岁的七太公,被孙子搀着,颤巍巍地举起枯瘦的手:“守诚娃儿...我...我跟你干。我屋里那三亩林子,入股合作社。”他喘着气,浑浊的眼睛看着众人,“老话讲...‘树要皮,人要脸’...我们田家湾的人,不能自己先...先信不过自己人!守诚娃儿是个实诚人,跟着他干,我放心!”

七太公一开口,风向顿时变了。“我也加入!”“我家两亩地,算我一个!”“守诚叔,我们信你!”村民们纷纷举手,同意加入合作社。田明亮看着眼前的场景,眼睛湿润了。他知道,他的乡村振兴之路,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。

合作社成立那天,田守诚给每户发了一棵纽荷尔脐橙苗。他说:“苗子是新品种,根,扎的还是我们田家湾的旧土。能不能成活,能不能挂果,看它自己,也看我们怎么伺候。就像我们的合作社,能不能发展好,要看我们大家能不能齐心协力,共同努力。我相信,只要我们心往一处想,劲往一处使,就一定能把合作社办好,让田家湾的柑橘香飘万里!”

第六章 风雨同舟

2022年夏天,洞庭湖流域遇上三十年最大汛情。澧水暴涨,浑黄的江水像一头挣脱束缚的猛兽,咆哮着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,浪花溅起几米高,拍打着岸边的岩石,发出“轰隆隆”的巨响。

天气预报早就说了要下大雨,村里也提前做了防汛准备,加固了堤坝,清理了排水沟。但雨下来的凶猛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。天像漏了一样,雨水不是滴,是倒,密密麻麻的雨丝织成一张大网,把整个田家湾都笼罩在里面。田守诚站在屋檐下,看着雨水在院子里汇成急流,冲走了几只来不及躲闪的鸡雏,心里揪紧了——他不是为鸡雏心疼,是为橘园。果园地势低,虽然他带着合作社的人新挖了排水沟,但这么大的雨,不知道排水沟顶不顶用。

合作社的青壮年都被赵建国召集上堤抢险了,田守诚因为年纪大,赵建国不让他去。可他哪里坐得住?他穿着破雨衣,戴着斗笠,扛着铁锹,就往橘园跑。李秀英拦着他:“你都这么大年纪了,去了也帮不上忙,万一出点事怎么办?”

“橘园是合作社的命根子,要是橘园淹了,今年就白干了!合作社的人都指望着橘子赚钱呢,我必须去!”田守诚推开李秀英的手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橘园跑。

合作社的妇女和老人们也跟着来了,他们有的扛着沙袋,有的拿着铁锹,有的提着水桶,跟着田守诚往园子里最挂心的低洼处跑——那里种着二十多棵老树,是合作社的“种子母树”,每年都靠它们培育新的果苗,要是这些树淹了,合作社的损失就大了。

“爹!您怎么来了?堤坝要紧,您快回村!”田明亮从堤上跑回来取物资,看见田守诚,赶紧跑过去,想把他劝回去。他浑身湿透,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,衣服上沾满了泥浆,手臂上还有一道被树枝划破的伤口,渗着血丝。

“堤坝要守,园子也要守!”田守诚头发花白,被雨水贴在额头上,脸上布满了皱纹,却透着一股倔强,“橘子还有两个月就熟了,现在淹了根,今年就白干了!这是合作社的第一年,不能垮!我是合作社的带头人,我必须守在这里!”

田明亮看着爹坚定的眼神,心里既感动又心疼。他知道,爹守的不只是几棵树,是合作社所有人的希望,是刚刚点燃的那点心火,是来年还能在这片土地上发芽的念想。他不再劝爹回去,而是说:“爹,那您小心点,我去堤上看看,处理完那边的事就过来帮您。”

风雨最大的那夜,电力中断,整个田家湾陷入一片黑暗和轰鸣。只有手电筒和马灯的光柱在风雨中摇曳,像黑暗中的星星。橘园东南角果然开始内涝,混浊的积水快速上涨,已经没过了小腿肚。新挖的排水沟被冲来的树枝、杂草堵死了,积水排不出去,眼看着就要淹到橘子树的根部。

周晓芸组织妇女们用脸盆、水桶拼命往外舀水,但积水涨得太快,舀出去的水还没流远,又被新的雨水填满了,无疑是杯水车薪。李秀英则带着几个老人,冒雨用稻草和塑料布紧急编织防水帘,想把积水挡在外面。她们的衣服都湿透了,头发贴在脸上,脸上沾满了泥浆,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。

田明亮从堤上赶回来时,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。他二话不说,脱下雨衣,一个猛子扎进冰冷浑浊的水里。水下情况不明,他的脚被石头磕了一下,疼得他龇牙咧嘴,但他顾不上这些,用手抠,用脚蹬,拼命清理排水沟口的堵塞物。一根断枝划破了他的手臂,血丝混入泥水,他也浑然不觉,只是埋头清理。

田守诚点亮家里那盏老马灯,玻璃罩子被风吹得忽明忽灭,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布满皱纹的脸。他走到人群最前面,嘶哑着喊:“都过来!手拉手!围住这片林子!不能让水再往里灌!”

没有人犹豫,男人,女人,老人,甚至半大的孩子,一个接一个,手死死攥在一起,在齐膝深的水里,用身体结成了一道歪歪扭扭却异常坚固的人墙。雨水抽打在脸上,生疼,没人松手;冰冷的河水浸透了衣服,冻得人瑟瑟发抖,没人后退。马灯昏黄的光,映亮了一张张沾满泥水、写满倔强的脸,也映亮了他们眼中的希望。

田守诚站在人墙的最前面,雨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,滴进嘴里,咸咸的。他看着身边的乡亲们,心里充满了感动。他知道,只要大家齐心协力,就没有过不去的坎。他想起了年轻时,村里遇到旱灾,大家一起抗旱;遇到水灾,大家一起抗洪。田家湾的人,从来都是这样,风雨同舟,患难与共。

天亮时,雨势渐小,太阳慢慢升了起来,金色的阳光洒在田家湾的土地上。堤坝保住了,园子也奇迹般地保住了。尽管橘园里一片狼藉,树枝被风吹断了,叶子落了一地,地上满是泥浆,但核心区的老树都挺立着,枝干上还挂着青涩的橘子。

满身泥泞、筋疲力尽的人们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,想笑,却没了力气。不知谁先哽咽着哼唱起来:“洞庭湖上哟,浪打浪,”很快,其他人也跟着唱了起来,歌声嘶哑却充满力量:“齐心协力哟,保家乡。家乡美,家乡好,我们永远爱家乡……”

后来,有村民用手机录下了抢险的片段,没有华丽的特效,没有刻意的煽情,只有真实的混乱、疲惫和最后的坚守。田明亮把这段视频剪辑后放到网上,很快就火了。网友们被田家湾村民的团结和坚守打动,纷纷留言:“太感动了!这就是中国农民的力量!”“一定要支持田家湾的橘子!”“已经下单了,为坚守的农民点赞!”

订单量翻了三番,还意外接到了澳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长期供货合约。酒店负责人在电话里说:“我们看重的不仅是你们橘子的品质,更是你们合作社的精神。这样团结、有担当的团队,值得我们信任。”

田守诚拿着供货合约,激动得手都在抖。他看着橘园里的老树,又看看身边的乡亲们,眼里含着泪水,却笑得像个孩子。他知道,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,田家湾的柑橘,终于要走出大山,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了。

第七章 橘香万里

2024年霜降,田家湾举办首届柑橘文化节。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,连空气都仿佛透着蜜色,甜香的橘味弥漫在整个村庄,引来成群的蜜蜂和蝴蝶在枝头飞舞。

老樟树下摆开百桌长街宴,红色的灯笼挂满了树枝,五颜六色的彩旗随风飘扬。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了,还有不少从城里赶来的游客,汽车停满了村头的停车场,人声鼎沸,热闹非凡。舞龙舞狮的队伍在人群中穿梭,锣鼓声、鞭炮声、欢笑声交织在一起,汇成了一首欢乐的交响曲。

田守诚穿着周晓芸特意买的新中山装,领口扣得一丝不苟,虽然有些不习惯,总觉得束缚,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光彩。他手里拿着一个橘子,正给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讲他的“柑橘经”:“这橘子要想长得甜,就得用有机肥,得多晒太阳,还得用心伺候。就像养孩子一样,你对它好,它就给你回报。”客人们听得津津有味,纷纷点头称赞。

台上,请来的常德丝弦剧团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新编的段子,演员们穿着鲜艳的服装,舞姿优美,歌声动听:

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,

乡村振兴谱新篇。

田家湾的橘子甜又甜呐,

幸福生活万万年。

党的政策像春风,

吹遍神州大地暖人心。

农民日子越过越红火,

欢声笑语满乡村。”

台下的观众们听得入了迷,不时发出阵阵掌声和欢呼声。田明亮站在台下,看着眼前的场景,心里充满了成就感。他想起两年前,橘园还是一片凋敝的景象,村民们对未来充满了迷茫。而现在,田家湾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柑橘种植基地,村民们的腰包鼓了,脸上的笑容也多了。这一切,离不开爹的坚守,离不开乡亲们的支持,更离不开国家的好政策。

七太公的曾孙,那个当年在城里打工、如今被田明亮召回来管理合作社电商平台的年轻人,跑过来大声告诉田守诚:“田爷爷,我考上湖南农业大学的研究生了!方向就是果树育种与生态种植!我要好好学习,学成了就回来,把我们田家湾的柑橘品种改良得更好,让更多人吃到我们的橘子!”

田守诚高兴得合不拢嘴,拍着年轻人的肩膀说:“好!好!有志气!我们田家湾就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!你放心去学,合作社永远是你的后盾!”

年轻人激动地说:“太公讲,树高千丈不忘根。田家湾是我的根,我一定会回来的!”

田明亮的孩子刚会走路,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衣服,像个小灯笼。他像只笨拙的小鸭子,摇摇晃晃地在收获后的橘园里追一只菜粉蝶。小家伙跑得太急,突然被土坷垃绊倒了,也不哭,顺手抓起一把潮润的泥土,就要塞进嘴里,被泥土的辣味呛得呸呸直吐,逗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。

田守诚颤巍巍地走过去,抱起曾孙,认真掰开那小小的、柔软的手掌,指着上面的纹路,声音苍老而郑重:“看,崽崽,这条是澧水,这条是沅江,这条是洞庭湖...我们田家湾的人,血脉里流的,都是这洞庭湖的水,脚下踩的,都是这常德的土。不管到了什么时候,都不能忘了根,不能忘了这片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。”

曾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伸出小手,摸了摸田守诚的脸,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:“爷爷,爷爷。”田守诚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,眼睛里充满了慈爱。

夜幕降临时,喧嚣渐歇,客人陆续散去。田明亮陪着他爹在弥漫着浓郁橘香的园子里散步。脚下的土地松软,带着收获后的疲惫与满足。月光洒在橘树上,给橘子镀上了一层银辉,看起来格外诱人。

“爹,当年您问我晓不晓得柑橘...”田明亮轻声说,打破了寂静,“现在我觉得,我好像晓得了那么一点。晓得了它的脾性,晓得了伺候它的不易,也晓得了它带给人的念想。它不仅是一种水果,更是一种传承,一种希望。”

田守诚没有立刻接话,他停下脚步,佝偻着背,就着月光,又装了一锅烟。“刺啦”一声,火柴微弱的光照亮了他饱经风霜的脸。他慢慢吸了一口,然后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,红亮的火星子溅落在泥土里,明明灭灭,像散落在田间地头的星星。

“你说得对,这橘子是传承,是希望。”田守诚的声音有些沙哑,却充满了感情,“我这辈子,就守着这片园子,守着这份传承。现在好了,有你,有合作社的乡亲们,还有那些年轻的娃娃们,这份传承不会断了。田家湾的柑橘,会一代一代传下去,香飘万里。”

这时,周晓芸拿着手机,踩着田埂匆匆走来,脸上带着一丝兴奋,也有一丝凝重:“明亮,有个新情况。浙江有个大渠道商,看了我们的视频和产品检测报告,想订五万斤橘子,做他们高端连锁超市的年货礼品。但他们的要求很苛刻,每颗果子不仅要达到特级标准,重量在半斤以上,表皮没有任何疤痕,还要贴可溯源的二维码,详细记录从开花、施肥、疏果到采摘的全过程信息,让消费者随时可以查看。”

田明亮心里一紧,这意味着巨大的机遇,也意味着巨大的投入和更严苛的管理。五万斤特级橘子,需要从合作社的几十万斤橘子中精心挑选,工作量很大;可溯源二维码,需要给每一棵果树建立档案,记录生长过程,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挑战。

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,想听听父亲的意见。田守诚沉默着,望着远处黑暗中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橘林轮廓,月光给它们镶上了一层银边,看起来格外宁静而坚定。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凉和橘香的空气,缓缓地,但异常清晰地点了头:“接。”

他顿了顿,加重了语气,像是在对儿子说,也像是在对这片土地宣誓:“规矩,他们定。品质,我们定。我们田家湾的橘子,从来不怕比品质。只要我们用心伺候,就没有达不到的标准。这不仅是一笔生意,更是对我们合作社的考验,对我们田家湾柑橘的宣传。我们要让全国人民都知道,田家湾的橘子,是最好的橘子!”

田明亮看着父亲坚定的眼神,心里豁然开朗。他知道,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,只要有父亲的支持,有乡亲们的齐心协力,他们一定能克服。田家湾的柑橘故事,刚刚翻过丰收与庆典的一页,墨迹未干,又将写下新的章节——那注定是关于质量、信誉、创新与持久生命力的,更长、也更崎岖的跋涉。

月光如水,静静地流淌在这片重焕生机的土地上。不远处,乡村振兴工作队的红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,格外醒目。而在更远的、视线无法触及的山外,新的市场规则、新的技术标准、新的竞争对手,正如同这夜色一般,悄然弥漫,等待着下一个黎明。但田明亮和他的乡亲们,已经准备好了。他们将带着对土地的热爱和对未来的希望,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,继续前行,让田家湾的橘香,飘得更远,更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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