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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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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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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秋天在深圳扎根

薄雾如纱,深圳的秋晨在暖煦的晨光中缓缓显影。我立于阳台,看那缕惯常的阳光,穿过养了十余年、藤蔓已爬满窗框的绿萝,在青瓷茶杯沿上碎成斑驳的金箔。杯底与磨白了颜色的旧帆布包每日摩擦出的“沙沙”声,于不知觉间,已悄然置换了湖南老家晒谷场上,稻耙划过地面的粗粝韵律。二十五年了,我似乎才真正触碰到这座城市的季节脉搏。它的秘密,从不显露于温度计那截冰冷的水银,反而蜷缩在晨间拾起的一枚紫荆叶上——一滴露珠,在纵横交错的叶脉间步履蹒跚,晶莹里,映照着我与这座城彼此嵌合的年月。

保洁陈姐已在楼下挥动竹扫帚。她的动作独具韵律,手腕轻旋,帚尖便在地面勾勒出温柔的圆弧。“老深圳了,”她抬头,用带着梅州乡音的普通话向我招呼,“瞧这木棉絮,今日飘得格外欢脱。”她是我们小区的活历史,见证着榕树从幼苗垂落气根,到亭亭如盖。她早我五年来此,两个女儿在此地出生、读书、安家。言及此,她眼角的鱼尾纹便漾起微光,“看她们在这里扎根,同看这些树长大,是一样道理,心里头,踏实。”

转过街角,肠粉摊的蒸汽在晨曦中袅袅升腾。老板娘无需抬眼,仅凭脚步声便能唤出老主顾的名字:“老规矩?蛋肉斋肠,酱汁多些?”这心照不宣的默契,是二十年守着同一方炉火修炼出的道行。

这些寻常的秋日图景,本是日复一日的背景,却在某个黄昏,被命运无形的手聚拢,赋予了别样的重量。

那日下班,见实习生小林独坐公司楼下的花坛边沿,双手死死攥着那只他珍爱的淡蓝色花盆。盆中,那株他曾倾心照料的薄荷,只余一小撮干裂的泥土。暮色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细长。这幕,猛然刺穿我记忆的某个封层。初抵深圳那年,我租住在岗厦,首月便被窃贼卷走所有积蓄。那个同样微凉的秋夜,我坐在城中村迷宫般的巷口,望着眼前陌生而汹涌的人潮,第一次,对“立足”二字生出彻骨的寒意。

“知道木棉为何偏在秋天,就开始酝酿花苞么?”我在他身旁坐下。

他茫然抬头。

“因为深圳的春天,来得特别急啊。”我指向路旁那排与我们几乎同龄的木棉树,“它们得抢在时间前头,才能在南国的第一阵风里,就爆燃出满树火红的宣言。”

恰时,卖肠粉的老板娘推着收拾停当的小车经过。她默然支起家什,舀一勺米浆,特意多铺了他最爱的生菜,煎得喷香,塞进他手里:“后生仔,肚皮填饱,才有力气把事想通。”话音未落,下班路过的保洁陈姐探明原委,笑着从保洁车角落变出几枝刚修剪下、绿意盎然的绿萝条:“拿去,插水就活。”

小林望着手中凭空多出的食物与绿意,喉结滚动,终究无言,只用力点了点头。我清晰地看见,他那紧攥着空花盆的手指,正一根接一根,缓慢而坚定地,松展开来。

“我……要学木棉,”末了,他深吸一口气,“在谁也看不见的泥土之下,拼命扎根。”

这桩微小的都市插曲,旋开了我记忆的闸门。

一回,我穿过一条行将拆除的小巷,竟撞见肠粉老板娘支着小小画板,笔下的蚝壳墙在夕照余晖中,泛着珍珠般的温润光泽。“我妈在老家,原是代课的美术老师,”她女儿在一旁细声告知,“来了深圳,为生计开了这店,可这笔,从来没真放下过。”

更令我惊异的,是在一个周末的大鹏所城,见到保洁陈姐一身飘逸白衣,于古城墙下舞剑。其姿舒展如流云,静定若山岳。“师父教的,”收势后,她气息匀长,指向旁侧一位目光炯烁的白发老者,“他是我们这儿,螳螂拳的非遗传人。”老者含笑递我一杯自制的凉茶,滋味清苦,眼神里却有着穿透岁月的了然。

归家的公交上,收到小林的讯息。他发来一张照片——那淡蓝色的空花盆中,端坐着一株小小的、饱满的仙人掌。“仙人掌开花是慢些,”他写道,“但它耐旱,命硬。姐,你说,像不像我们?”

深秋的光线下,这些散落的碎片悄然缝合。

这座城市不言教,却无时不在启示。它让你看木棉秋日抱蕾,看潮水信守归期。肠粉老板娘有句口头禅:“火候到了,肠粉自然透亮。”生活与梦想,大抵亦是如此。

昨夜,我梦回初抵深圳的秋天。父亲从湖南来看我,我们沿着当时尚是黄土弥漫的深南大道漫步。风卷着尘土,迷了我的眼。他忽而驻足,望向远方正在攀爬的楼宇骨架,轻声说:“孩子,这城会像泥土一样,见证你把根,扎进去。”醒来,月光如水银泻地,远处塔吊的灯光在夜空中明灭,宛若这座城市起伏的律动。

今晨路过科技园,在玻璃幕墙擎天的巨影下,于夹竹桃浓密的绿荫里,我复见小林。他正将一盆新栽的仙人掌,郑重安放于墙角——那儿,不知何时,已汇聚了十数个形态各异的弃置花盆,各自生长着倔强的绿植。“都是同事们淘汰的,我捡了来。”他搔着头,笑容里带着些许腼腆,“总有一日,这里会变成一个真正的花园。”晨光落在他新理的、青涩的发茬上,跃动着微光。

那只磨白了颜色的旧帆布包,日复一日,愈发沉坠。它装着陈姐硬塞的、她亲手晒干的木棉花,装着肠粉老板娘自制的陈皮糖,装着舞剑老人刻有“自在”二字的小挂件。这些物什本身轻盈,却因附着了一段段具体而微的生活,拥有了压手的份量。

昨夜整理旧籍,那枚早已干透、色泽转为深赭的紫荆书签,从一本日记中翩然滑落。我拾起它,就着台灯端详,叶脉纵横,俨然一幅微缩的城市地图。窗外的木棉枝头,饱满的花苞已悄然探首。

当首缕晨光如金线,掠过平安金融中心锐利的幕墙;当带着咸腥的海风,依旧爱抚着大鹏所城斑驳的青砖;当夜归人疲惫而坚实的足音,再次叩响熟悉的巷弄——这座城市的秋天,正以它无限的耐心与创造力,书写着一首永无终结的长诗。

夜渐深,窗外的深圳依旧是一片璀璨无垠的灯海。我轻抚着那枚紫荆书签,粗砺的质感摩挲着指腹。忽闻阳台传来一声极细微的“啪嗒”——是那盆相伴多年的绿萝,又有一片新叶,挣脱了蜷曲的形态,坦然,舒展。

晨光再次降临。它先落在绿萝新生的嫩芽上,露珠莹然;转过街角,它照亮秘密花园里仙人掌的刺尖,一点倔强的星芒;它亦如期镀亮陈姐那把永不知倦的竹扫帚。

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秋天,都在用它静默而强大的方式,诉说着生命荣枯的深意 —— 木棉抱蕾,潮水归航,绿萝舒叶,仙人掌倔强 —— 时光不语,那些深扎泥土的生命,自会以生长作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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