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,我便蹲下身,凑近了去看。那绒球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。几十、上百枚纤细的种子,像急于远行的旅人,各自在末端顶着一柄小小的、银白色的伞,又像一群训练有素的伞兵,紧紧地、有序地簇拥在一起,围绕着一根已然有些憔悴的褐色花茎。它们沉默着,酝酿着一场盛大的别离。那伞,其实是一束极轻盈的冠毛,细得几乎看不见,只在光里泛着丝绸般的光泽。我忽然觉得,这整一个绒球,便是一个微缩的、沉默的宇宙。每一枚种子,都是一颗待命的星辰,只等一阵风来,一声号令,便要开始它们各自无法预料的航行。
这精致的结构,这静默的等待,使我心里生出一种温柔的怜悯。我是不敢用力呼吸的,生怕自己一个不慎,便扰乱了这庄重的仪式。我的思绪,便不由得飘回到很远很远的童年里去了。
我的童年,是在乡下度过的。那时的田野,是我们的乐园。春夏之交,田埂上、草坡边,乃至残破的土墙脚下,到处都能见到蒲公英那明晃晃的身影。我们是不叫它“蒲公英”这样文绉绉的名字的,只跟着大人,唤它“婆婆丁”。这名字里,似乎便带着一股泥土的亲切。我们寻那开得最饱满的黄花,连梗掐下,将花朵编成歪歪扭扭的花环,戴在头上、腕上,便自以为成了戏台上的公主将军。但最有趣的,还是等它们结成这白绒球的时候。
我们一群孩子,像撒了欢的小兽,在田野里奔跑寻觅。谁若是发现了一个又大又圆的“白毛球”,便会像发现了宝藏似的,高声召唤伙伴。大家围拢过来,小脸映着兴奋的光。然后,便会有一个孩子,小心翼翼地将其摘下,鼓起腮帮,用尽全身的力气,“噗”地一吹。
那一刻,真是如梦如幻的瞬间。
几十柄小伞,应声而散,像一场突然降下的、逆飞的雪花,又像一群挣脱了束缚的精灵,欢快地、争先恐后地奔向天空。它们在空中舒卷,飘摇,忽高忽低,打着旋儿,悠悠然地向着我们未知的远方飞去。我们的目光,便追随着那些飞得最高最远的几柄小伞,直到它们化作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小点,消融在蔚蓝的天色里。我们的心,仿佛也跟着它们一起飞走了,飞过了田畴,飞过了河流,飞向了山那边我们从未到达的世界。我们拍着手,跳着,笑着,那笑声清澈得像溪水,流淌在空旷的田野上。
如今想来,那时的我们,何尝懂得什么离愁别绪?在我们稚嫩的心里,那“噗”地一吹,吹散的是一团玩物,收获的是一阵纯粹的、飞扬的快乐。我们并不关心那些小伞最终飘向何方,是否能够扎根生长。我们享受的,只是那“散”的瞬间,那一种无拘无束的、自由的姿态。童年,本身不就是一阵不知愁的风么?它吹散了许多美好的时光,却也带来了无数斑斓的、飞舞的梦想。
一阵微风吹来,我面前这株蒲公英的绒球轻轻颤动了几下,几柄最是性急的小伞,已然脱离了队伍,袅袅地升了起来。它们不像我童年时用力吹散的那般迅疾,而是不慌不忙的,仿佛带着一种从容的决绝,在空中画着无字的诗行。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们,心里那点温柔的怜悯,渐渐化作了一种复杂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钦羡。
它们是多么自由啊!风便是它们的方向,天空便是它们的疆域。没有预定的轨迹,也没有必须抵达的终点。落到肥沃的园圃,固然是幸运;飘至荒僻的石缝,也未必不是一种机缘。它们的一生,从离家的那一刻起,便全然托付给了偶然与未知。这是一种何等的勇敢,又是一种何等的苍凉!
这飘散的种子,总让我想起生命中那些不经意的离别与流转。我们何尝不似这种子,在某一个自己也无法预料的时刻,被一阵名为“命运”或“机遇”的风吹起,便告别了原生的一切,开始了漫长的漂泊。或许是离乡求学的站台,或许是职场变迁的十字路口,又或许,只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与分别。我们被时代的、个人的洪流裹挟着,飘向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,努力地在新的土壤里扎下一点微弱的根须。这其中的艰辛与孤独,大约也只有自己知晓了。
古往今来,这飘萍般的感触,似乎也萦绕在许多人的心头。我想起杜甫的诗句:“支离东北风尘际,飘泊西南天地间。”他那一生,不也正像一枚在战火与离乱中飘摇的种子么?从长安到成都,从夔州到湘江,他的足迹所至,皆是漂泊的注脚。那沉郁顿挫的诗篇,便是他在异乡土壤里,挣扎着开出的苦涩之花。这蒲公英的种子,飘散的是个体的生命;而如杜甫这般的文人,飘散的,却是一个时代的悲辛与一个伟大灵魂的呼号。相较之下,我这一点个人的、微末的飘零之感,倒显得有些不值一哂了。
我又将目光投向更远处。那几柄先行的小伞,已不知踪影。而近处,墙根下,石缝里,果然已有点点零落的白色,那是先前飘散的种子,未能远行,便仓促落定的。它们将来的命运会如何呢?或许能挣扎出一片叶子,或许明日便被一只路过的脚踩入泥中。生命的去留,竟是这般偶然与轻易。
然而,这蒲公英自己,似乎全不为此挂怀。它只是静默地完成它的生命循环。开花,结子,然后散去。它不去忧虑子女的前程,也不悲叹自身的凋零。那光秃秃的花茎,在完成了输送的使命后,便会安然地枯萎,化入泥土。它把一切希望,都托付给了风,托付给了广袤的世界。这种近乎于道的坦然与豁达,实在令人心折。
日本的一位俳句诗人小林一茶,曾写过这样一句:“我知这世界,本如露水般短暂,然而,然而。”这重复的“然而”里,包含了多少对生命短暂的哀矜与不舍。蒲公英或许不知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,但它却以最彻底的方式,拥抱了这短暂。它把生命的延续,这桩最庄重的事情,演绎成了一场轻盈的、诗意的舞蹈。这看似柔弱的植物,内里却蕴藏着一种坚韧的、循环不息的力量。
天色渐渐向晚了。西斜的日光,给这废弃的园子里的每一株草木,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、金红色的边。那株蒲公英的绒球,在夕晖里显得愈发透明,像一团温暖的、即将熄灭的火焰。风似乎也大了一些,更多的种子加入了迁徙的队伍。它们逆着光飞去,小小的身影在金色的光束里,恍若一个个闪光的、跃动的音符,正在演奏一曲无声的、关于离别与新生的交响乐。
我不再觉得感伤,心中反倒升起一片宁静的安然。我站起身,拍了拍衣角的尘土,准备离去。就在我转身的刹那,一阵稍强的晚风恰好拂过,我听见身后传来极轻微的、簌簌的声响。我知道,那整个绒球的宇宙,大约是在这一刻,彻底地、庄严地星散了。
我没有回头。心里却想象着那样一幅宏丽的画面:无数洁白的、微笑的伞,乘着晚风,如天女散花,如银河倒泻,纷纷扬扬地,向着暮色四合的、广阔的世界飘去。它们将潜入黑夜,也将迎接黎明。
回到书房,扭亮台灯。满室的亮光,瞬间将园中浸染的暮色隔绝在外。我下意识地没有立刻关上窗户,仿佛为那可能存在的、微弱的航行者们,留一道缝隙。
摊开纸笔,墨痕落在素笺上,却一时不知从何记起。那光秃的花茎,那星散的宇宙,那逆光飞舞的音符,已先于文字,在我心里刻下了一道无声的印记。
窗外,是无边的、沉沉的夜。我知道,就在这同一片夜幕下,无数洁白的、微笑的伞,正乘着气流,进行着一场无声而盛大的迁徙。它们掠过沉睡的屋檐,穿过空旷的街道,或许会停驻在某扇未眠的窗沿,或许将一直向上,融入星河。大多数的航行,终将沉寂于黑暗;但生命最动人的悖论恰恰在于——其全部的尊严与希望,正系于这看似徒劳的漂泊之上。那来年春日可能在任何角落探出的一星鹅黄,便是对今夜所有沉默启程的最高礼赞。
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,终未写下什么完整的句子。只是在一旁,勾勒了一个极轻、极淡的,绒球的轮廓。
风穿过窗隙,带来夜的气息。我忽然觉得,这书房的方寸之间,也吹进了一阵来自旷野的、自由的风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