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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志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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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
202510/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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蔷薇的心思

这蔷薇,想来是有些年纪了。你看那主干,已有小儿臂膊般粗细,颜色是沉郁的褐黑,上面布满了纵裂的、鳞片似的皮,摸上去糙糙的,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、不容侵犯的庄严。可偏偏从这苍古的躯干上,生发出那么多柔嫩的枝条来,绿莹莹的,水汪汪的,仿佛一掐就能沁出汁液。这些新生的枝条,带着股懵懂又执拗的野气。它们不似梅枝的清瘦孤傲,也不似桃枝的循规蹈矩,只顾着往墙头、花架上攀援,枝桠纵横间,全是不服输的倔强 —— 像极了老家那些光着脚丫、敢爬树掏鸟窝的少年。有的,高高地昂着头,梢上的几片嫩叶,像翘起的兰花指,试探着风的温度;有的,却又谦卑地低垂下去,软软地拂着墙根的青苔,像是说着悄悄话。

这绿,是活的,是流动的。新生的叶,是那种娇嫩的黄绿,薄得像一层翡翠片子,阳光透过来,能看见里面纤细的脉络,像婴孩掌心的纹路。老一些的,颜色便深了,成了沉静的墨绿,油亮亮的,厚实实地承载着光与影。这深深浅浅的绿,织成一片,便不是单调的了。风来了,它们便不再是它们,而成了一片漾动的绿波,一片簌簌作响的私语。那声响轻而碎,不似白杨的喧闹,也不似芭蕉的沉郁,倒像一缕缠绵的梦呓,叶隙间似有无数细碎的秘密,在风里悄然流转。

我常想,这满墙的绿意,这蓬勃的生机,或许并非那老干的本意,倒更像是这些年轻枝条们自己的心思。那老干,像一位沉默寡言的家长,只负责提供根基与力量;而所有招摇的、伸展的、与风与光嬉戏的快乐,都是这些孩子们自己的主张了。

但蔷薇的心思,若只在这一片绿意上,倒也显得单薄了。它最惹人处,还是在那花上。

它的花,是有些脾气的,不像月季那样,几乎月月都能给你个好颜色。它似乎把一年的精气神,都攒在了这一个春夏之交,然后毫无保留地、轰轰烈烈地喷薄出来。那还只是些小小的、深红的花苞时,我便觉得它们像一个个紧握的拳头,里面蕴藏着极大的力量。它们紧紧地包裹着,一层又一层,吝啬得不肯露出一丝缝隙。你看着它们,会感到一种紧张的期待,仿佛能听见那生命在内部膨胀、挣扎的声响。

然后,不知是哪一夜的温风,或是哪一滴清露的劝慰,那紧握的拳头,忽然就松开了。起初是边缘裂开一道缝,透出里头娇艳的、羞怯的红。继而,便是一瓣一瓣地,舒缓地,带着些许迟疑地,展开来。那过程是庄严的,像一场缓慢的加冕礼。终于,它完全地盛放了。那是一种怎样的红呢?说是胭脂色,未免太俗;说是朝霞色,又未免太飘渺。那是一种从生命最深处浸润出来的、饱满的、流动的红。靠近花心的地方,颜色浓得化不开,像一滴陈年的葡萄酒;到了花瓣的边缘,便渐渐淡了,成了浅浅的粉,像少女睡醒时腮边的红晕。那花瓣,薄如绡纱,莹润如玉,上面有着极细微的褶皱,像是被巧手的裁匠精心熨烫过,却又保留了几分天然的韵致。

最妙的,是它的香。这香气,不像兰花那般幽远,也不像栀子那般甜腻。它是一种清冽的、甘芳的香。你站在几步外,只觉得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凉丝丝的甜意,像一条极细的游丝,袅袅地钻进你的鼻孔,直透心肺。你若是忍不住,凑近了去深嗅,那香气反而不见了,只留下一片空濛。它仿佛是同你捉迷藏的,只肯给那些不经意的人以慷慨的馈赠。

便是这阵矜持的香,常常毫无征兆地,便将人拉入一段泛黄的旧事里。看着眼前这繁花,我忽然无端地想起许多年前在南边一个小城里居住的时光。邻居的院墙上,也爬着这样一墙的蔷薇。那家的女主人,是个极温和爱笑的人,我们孩子们顽皮,偷偷去掐那将开未开的花苞,她撞见了,也并不高声斥骂,只是倚在门框上,笑盈盈地说:“莫急,莫急,让它开着,大家看,不是更好?” 她的声音,软软的,融在花香里,分不清是话暖,还是香柔。后来得知要搬走的消息,我蹲在蔷薇花下哭了很久,她走过来轻轻摸我的头,塞给我一小罐晒干的蔷薇花瓣:“想家时就泡一杯,香还在,日子就不会远。” 可真正离开后,那罐花瓣的香气终究在岁月里慢慢淡去。后来在无数个奔波的日子里,我偶尔会想起那缕香,却总觉得模糊得抓不住,直到此刻,鼻尖再次萦绕起熟悉的清冽,才惊觉那些被时光冲淡的片段,原是被蔷薇悄悄藏在了香气里。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爬满整面墙的蔷薇,也再没有听过那样温和的责备了。如今眼前的这一片明艳,竟像一把钥匙,蓦地打开了我记忆深处一间尘封的小屋,那屋里,有南方的温润空气,有邻家阿姊的笑语,还有那满墙的、无忧无虑的红色。这蔷薇,竟也成了我心思的一部分,藏着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怅惘与怀念。

古人于花,似乎各有寄托。陶渊明爱菊,周濂溪爱莲,林和靖以梅为妻,这都是千古的佳话。菊花是隐士,离着人群总有些距离;莲花是君子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;梅花是高人,总带着些孤峭的寒意。似乎只有这蔷薇,是更近于俗世,也更近于人心的。它这份 “俗”,并非流俗,而是一种入世的温情与陪伴。它不择地而生,性子也泼辣,你给它一堵残墙,一架破篱,它便能顺势而上,还你一片锦绣。它开得那样热闹,那样尽情,仿佛就是为了酬答这春光,慰藉这路人的。它不像那些名花,需要人精心供养在盆盂里,它是野的,是自由的,带着一种天然的、不加修饰的欢喜,恰恰是这份攀援的习性,让它得以贴近人间烟火,倾听巷陌私语。

唐人裴说写蔷薇:“一架长条万朵春,嫩红深绿小窠匀。” 寥寥数字,便把春日蔷薇的蓬勃与斑斓勾勒得淋漓尽致。没有幽深的寄托,只是直白地赞美眼前的热闹,这份朴素的欢喜,倒与蔷薇的性子格外契合。它本就不是用来寄托孤愤的,它的存在,本身就是一种圆满的、自得的欢愉。

我的目光,又落回那新发的、企图探进我窗内的枝条上。它依旧微微颤动着,像一个执拗的、又带着些怯生生的询问。我忽然明白了它的心思。它哪里是想窥探我书斋的贫瘠呢?它分明是嫌外面的天地还不够广阔,它那满溢的生命力,驱使着它要向一切可能的空间里,去探索,去延展,去触摸。它想触碰的,或许不是我的窗棂,而是那窗棂之外的、更遥远的天空。

这便是一种无言的 “生意” 了。我们总爱给万物附加太多注解,把悲欢离合、家国情怀都压在一枝一叶上,却常常在追逐所谓 “意义” 的过程中,忽略了生命本身最纯粹的律动。现代人总困在 “内卷” 的漩涡里,为虚名浮利步履匆匆,把 “有用” 当作衡量一切的标尺,忙着给每一段时光标价,给每一份努力称重,反倒不如这蔷薇通透 —— 它不管世人的眼光,不顾环境的优劣,只顾着在春光里抽枝、孕蕾、怒放,把所有的生命力都倾注在 “生长” 这件事上。这份不纠结、不内耗的蓬勃,正是对当下浮躁人心的无声慰藉。月光下,它的影子轻轻晃动,仿佛在说,这便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:无需刻意证明,只需尽情绽放。

夜渐渐深了,月光像融化的霜雪,静静地泻在花架上。那些白日里明艳的花朵,此刻都成了朦胧的、安静的影子,像是笼着一层轻纱。只有那香气,似乎比白日里更为浓郁、更为清幽了,它丝丝缕缕地,在清凉的夜气里浮沉。我轻轻掩上窗,将那欲探进来的枝条,和那满院的芬芳,一并关在了外面。然而我知道,蔷薇的心思,那无声的、蓬勃的、蔓延着的力量,已经隔着窗子,丝丝缕缕地,渗进我的梦里来了。那梦里,想必也是一片葱茏,无尽生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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