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影子,便是我了。
我试着动了动右手食指,地上那团浓墨便迟疑地、几乎是笨拙地,翘起一根不规则的边缘。我往前走,它便匍匐着尾随,像一尾习惯了依赖的、紧贴着河床的鱼。我们之间,存在着一种斩不断的亲缘。它是日光为我盖下的一个确认存在的印章,轮廓分明地拓印在我与这广袤世界初次相连的契约上。阳光越是慷慨,它的存在就越是笃定,仿佛在无声地宣告:看,你立于此处,既承接着苍穹的光,也离不开脚下这片诚实的土。
我的目光,被牵引至一个更生动的影的国度。社区花园那方新辟的角落,一棵移栽不久的银杏,已能将它那带着稚气却轮廓分明的树影,妥帖地铺在供人休憩的石凳上。几位银发的长者正在那团斑驳的清凉里对弈,他们的影子与枝叶的碎影静静地叠在一起,棋子落定的清脆声,惊不动这片安宁。树的影子是慷慨的,它荫庇着石凳,也荫庇着石凳旁那丛月季,让那些嫣红与粉白在光与影的交错中,显得愈发浓烈。这片小小的天地,正被光与影合作,描绘成一份触手可及的、安宁的日常。
这般精妙的合作,何尝不映照着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?光是那挥毫的巨笔,以流光溢彩勾勒出城市崭新的天际线;而影,则是笔触下沉静有力的顿挫,是高楼背后整洁的背街小巷,是繁华主旋律旁温暖的烟火气。它们共同拼接出我们这个立体而真实的家园。不远处,那群年轻的志愿者正为老旧的社区墙面绘制彩绘。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,正踮着脚,试图将天空的湛蓝涂得更匀一些,她晃动的身影投在未干的画作上,与画中的青山绿水、嬉戏儿童奇妙地融合——她正在创造美,而她自己,也成了这画卷中最灵动的一笔。
思绪忽地被拉回遥远的童年。那时的影子,是唯一的、永不爽约的玩伴。我们在午后空旷的场院里,拼命追逐、踩踏彼此的影子,小小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忽长忽短,仿佛里面装着整个未来世界的奇诡想象。如今,在这新时代更为明亮的阳光下,我看到了更多“影子”在协同前行。我想起驻村的干部老陈,他总在晨雾未散时出门,第一个将自己的身影,清晰地印在露水打湿的、坑洼的山路上。我亲眼见过,他的影子怎样与老乡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,围着即将硬化的最后一段村道,用卷尺和脚步反复丈量;也曾在黄昏的院坝里,看见他蹲着的影子与老农的影子挨得很近,两颗脑袋凑在一处,对着账本计算来年花椒的收成,指间的烟头在暮色里一明一灭。当崎岖终于被坦途取代,当贫穷的“阴影”被产业发展的光芒驱散,老陈们那些曾被烈日拉得细长、被泥土浸染得深重的影子,便与乡亲们脸上绽放的笑容,共同熔铸成了小康路上最坚实的路基。
还有那些在实验室通明灯火下的身影。我曾拜访过一位研究新材料的朋友,深夜的实验室里,只有仪器运行的低鸣和数据屏幽微的光。他伏案的背影,在那一刻凝定如雕塑,唯有偶尔因一个灵感而迅速记录时,才显露出压抑的兴奋。那沉默而执着的轮廓,不正是一个民族在寂静中积蓄、在关键处寻求突围的、最深刻的投影吗?这些奋进的个体之影,汇聚成的,正是这个国家昂首向前的、雄浑壮阔的身姿。
这让我更深地领悟到“光而不耀”的东方智慧。昔年我的老师教授水墨,最重“留白”,计白当黑,无画处皆成妙境。新时代的气象,并非一味追求灼目的强光,而是追求一种光与影和谐共生的、有温度的发展。它既有“北斗”组网、“蛟龙”探海这般令世界瞩目的高光时刻,更有无数像老陈、像我那位研究员朋友一样的普通人,以他们的坚韧身影,默默夯实着大厦的基座。这恰如苏州园林的造园精髓,不追求一览无余的曝露,而匠心于“疏影横斜”的层次与韵味,让每一处生命,都能在公平正义的阳光下,找到属于自己的恰切位置。
思绪至此,我再次低头审视脚下这片属于我的影子。它盛放着我个人的悲喜与沉思,更见证着我与这个伟大时代的同频共振。当我将个人的奋斗汇入这壮阔的洪流,我的影子便不再孤单。它轻盈地跃动着,汇入了千千万万的影子之中,共同支撑起一个古老民族走向复兴的伟岸身躯。光,标定了时代前行的方向;影,则沉淀下我们每一步沉默却坚实的努力。
日头渐渐西斜,霞光染透了天边。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终于与邻家院落里探出的树影、与道旁灯柱的影子温柔地连接在一起,再也分不清彼此。这像是一个温暖的隐喻:当亿万个平凡的你我,将身影汇聚在一起,便能编织出覆盖整个大地的荫凉,创造出足以彪炳史册的人间奇迹。
我站起身,我的影子也像一个默契的同行者,随之立起。它安静地指向远方,那里,新的建筑正在晨光中拔节生长,新的梦想,正悄然破土。
我缓步走入这华灯初上的街市。我的影子在璀璨的灯火下,渐渐变得淡薄,不如白日里那般轮廓清晰。但我心里确然知道,当明天的太阳再次升起,一个更加生机勃勃的新时代画卷必将展开。而我,而我们,都将是这光明叙事中,那不可或缺的、坚定而踏实的身影。
它是我挥之不去的另一个我,是个体生命的确证;它更是十四亿分之一的我,是伟大时代投下的,一个充满信心的、关于未来的箴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