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移世易,平溪江却总是不急不缓地流淌。它不承载杜工部诗中“国破山河在”的沉痛,只温柔收拢岸上人家的日常,将那些看得见、摸得着的光阴,一一浸泡、腌制,最终风干,悬挂于“肖家腊味”那间窄小的铺面里。波纹的从容,便也化作了时光的韵律。
暮春的夕阳斜铺在江面上,暖金色的江水与岸边青石板路相映成趣。石缝间嫩绿的青苔,是时光写就的诗行;远处暮色中若隐若现的新建高楼,则像另一个世界的布景。
我循着记忆里的味道,又一次踏进“肖家腊味”。
铺面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,只是门楣上的匾额颜色更深了些。门框两侧的春联虽已褪色,字迹却依然清晰:“柏枝熏出千年味,腊肉香飘万里春”。隔壁奶茶店传来的网络歌曲,与老店形成了奇妙的交响。
铺子里总是暗沉沉的。眼睛需要适应片刻,才能看清迎面那一排排高悬的腊味。柏树枝燃烧后的清冽香气,与岁月沉淀的腊味醇香在空气中浮动。最显眼的是腊肉——肥膘透出深琥珀色的润光,在门缝透进的微光下泛着温泽;瘦肉则呈赭红色,沉郁厚重,纤维肌理丝丝可见。旁边挂着的,是洞口人引以为傲的猪血丸子,圆坨坨,黑黢黢的,表皮布满细密皱纹,宛如饱经风霜的老人面容。
肖老爹正坐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,佝偻着背,就着天光料理他的宝贝。七十六岁的他头发全白,手脚却依然利索。手里托着一只猪血丸子,用一把小刷子极仔细、极轻柔地拂去黑亮表皮上或许并不存在的浮尘。那动作,不像在清理食材,倒像玉工抚弄古玉,带着不容惊扰的虔诚。
我的目光越过肖老爹,望进里间。肖振华正戴着薄棉手套,从一口深缸里请出一挂挂泛着酱色的腊肠。他的动作小心翼翼,仿佛手中不是待熏的肉食,而是需要轻拿轻放的易碎品。彼时,肖老爹刚好完成对一只腊肠的“诊断”,用指腹满意地感受着那紧实的弹性。他转过头,目光也投向里间忙碌的身影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说给我听:“慢些,再慢些。机器的力气是大,但手心的温度,机器有么?”
话音落下,屋里只剩下柏枝轻微的哔啵声。在这片属于时光的寂静里,我望着迎面那排深琥珀色的腊肉,轻声打破沉默:“老爹,今年的丸子,看着就越发好了。”
他抬起头眯眼认了认,皱纹里嵌满笑意:“是新化的豆腐,嫩滑如脂;宁乡的花猪肉,肥三瘦七,肉质鲜甜;自家的热猪血,还带着生命的温度。三样拌拢,用力搅,搅到它们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,这神韵才算有了。”
“神韵?”
“嗯,神韵。”他将丸子举到眼前端详,目光深邃如井,“这里头,有黄豆在秋阳下汲取的天地精华,有花猪在山野间奔跑的生命力量,有热血流淌的生命温度,还有这满屋子烟火中凝聚的时光记忆。心急呷不得热豆腐,更做不好血丸子。得用文火,慢慢地把它从沉睡中唤醒,让神韵在时光中渐渐饱满、圆融。”
“现在什么都讲求快,您这样费时费力,不怕这‘神韵’以后没人懂了吗?”
我的话,似乎触碰到了一个他思考过无数次的问题。他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悬在半空,片刻,才像一片落叶般缓缓搁回膝上。他没有立刻看我,目光悠悠地荡出门外,系在了那条不息却从容的平溪江上。
“机器做的东西,是商品,吃个味道。”他的声音和江水一样平缓,“我手做的,是吃食,养的是心。心要是慌了,再好的味道也尝不出真香。你看它——”他用下巴轻轻一点江的方向,“千百年来就这么慢慢地流,它懂得,有些东西,急不得。”
这番关于快与慢的探讨,余音仿佛还在满是腊香的空气里打着旋,里间的布帘“哗啦”一响,被一只结实的手挑开。儿媳春梅端着热气腾腾的白瓷碗走了出来。碗里刚蒸好的腊肉热气腾腾,将浓烈的香气毫无保留地泼洒出来,瞬间填满整个铺子。她六岁的小儿子跟在身后,正低头看着手机里的动画片。
那肉切得薄而匀——肥肉晶莹剔透,颤巍巍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;瘦肉紧实,染透了酱色,边缘带着焦糖般的微黑。我舍不得大口咬下,只用门牙轻轻刮下一小片,在舌尖细细抿着。刹那间,那股熟悉到令人心尖发颤的、混合着烟火与阳光的醇厚油脂香,仿佛一把钥匙,“咔嗒”一声,精准地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。
“这味道,几十年了,还是没变。”我举着那片薄如蝉翼的肉,竟一时语塞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。
春梅一边用抹布擦手,一边接话。忧虑沉在眼底,坚定却刻在眉宇间:“变是不敢变的。只是如今有些人嫌麻烦,用机器绞肉,用电烤箱熏,三两日就出货。快是快了,那味道总像是浮在面上,沉不到心里去。您就莫操空心哒,爸这手艺,振华都学到骨子里了。”
“前几日,有个在广东做了大老板的后生回来,一口气买了五十斤腊肉,说要把这‘乡愁’打包带走。我看着他发红的眼眶,终于晓得了,我们守着的不仅是腊味,更是游子们认得的回家的路。”
肖老爹在一旁慢悠悠地又拿起一只腊肠,用手指轻轻捏了捏,感受着紧实与弹性:“带不走的。这东西离了洞口的水土、洞口的空气、洞口这慢吞吞的日头,就变了脾气。吃在嘴里或许还是那个味,但落到心里就不是那个劲儿了。就像这平溪江的水,舀一瓢带到城里,味道就变了。”
我怔住了,口中腊味的余香尚未散去,与满屋沉郁的香气、肖老爹淡然的话语混在一起。
这时,孩子突然抬起头,奶声奶气地背诵:“爷爷的手,是宝,做的东西,好吃得不得了!”这稚嫩的赞语比任何宏大的词汇都更有力量,让所有人都笑了。肖老爹伸手摸了摸孙子的头,眼里闪着复杂的光。
春梅接着说起了短视频的事:“她上次回来,拍她爷爷做腊肠,从选肉、灌肠到上架熏烤,发到网上。嘿,你猜怎么着?好多天南地北的年轻人留言问能不能邮寄。老爹一开始直摇头,说这是‘胡闹’。后来看到一条评论,写着‘隔着屏幕好像闻到了故乡的冬天’,他盯着那行字,半晌冇作声,回头默默多灌了十斤肠。”
我仿佛看见,古老手艺的神韵正沿着现代的光纤,寻找着懂得珍惜的心灵。
辞别出来,老街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。回望“肖家腊味”,那方小小的光亮在巨大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温暖坚韧。沉郁的腊香追出来缠绕在衣襟上,一路相随,如故乡伸出的温柔的手。
这满屋子的腊味,哪里只是食物?它们是固态的时光,是风干的记忆,是与时间达成的一场默契。在这里,时间不是被追赶的对象,而是合作的伙伴,共同酿造着生活的滋味。
走在回程的路上,我想起肖老爹说过,最好的腊味要经过一个完整的冬天,经历寒风洗礼、烟火熏陶、时光打磨。急不得,快不了。就像母亲江平溪江,千百年来不紧不慢地流着,把时光酿成了味道。而那些悬挂在老铺里的腊味,便是这江流凝固了的支流,在寂静中完成着属于它们的修行。
夜色渐浓,洞口老街的灯火次第亮起,似乎比记忆里又稠密了些。我知道,这多出来的光亮里,有春梅手机上那些天南地北的订单点亮的希望,也有邻舍们见着营生好转陆续开起的农家客栈里透出的暖意。老手艺沿着网线走出去,便把人和生机引了回来,让这条沉寂的老街重新听得见生长的脉搏。
明天太阳升起时,肖老爹还会坐在那个小马扎上,继续他日复一日的坚守。而那些腊味,还会在柏树的清香中继续与时间的对话。柏树的青烟与手机的光晕,在老铺里交织成新的图景,共同守护着那份不能丢失的“神韵”。
这一切,平淡,持久,却自有千钧之力。
平溪江畔的腊味时光,正在被新的光阴细细熏制。而那古老的手艺,也在这熏制中,如同江畔重焕生机的老街一般,获得了新的生命。
(注:平溪江,洞口县母亲河,是赧水一级支流,发源于怀化市洪江市大湾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