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要去的,是雪峰山。不是地图上那条绵延的虚线,而是被称作“梅山”的、活着的躯体。此行的缘由有些模糊——像是为了逃离城市里那种无休止的低频嗡鸣,又像是为了印证沈从文先生笔下那片“沉郁苍莽”的土地,究竟是何等模样。
车行渐高,窗外的世界开始折叠。起初还是舒缓的丘陵,田埂划出温柔的曲线,农舍的白墙在树隙间明灭。很快,路便有了脾气。它像一条被惊醒的、不耐烦的巨蟒,在山体间扭动盘绕,将人间的安稳彻底甩脱。右侧,崖壁几乎是压过来的,岩石裸露着亿万年前的断面,冷峻,无言;左侧,深渊张开巨口,云雾在其中吞吐,那是大山深长而潮湿的呼吸。引擎的低吼与山风的呼啸混成一团,将我连同我的沉默,一同卷入这片绿色的腹地。
真正走进山林,是从脚底那声“沙沙”开始的。那条被落叶与松针铺满的小径,松软得像一条无尽的地毯。这里的静,不是死寂,而是一种充盈的、富有弹性的静。它吸纳了所有,又将一切放大:脚踩腐殖层的声响,清脆得像在啃咬某种酥脆的食物;一声鸟鸣,不知从哪片浓荫里掷出,在空气中荡开细微的涟漪,随即被更深的寂静吞没。空气是凉的,带着一股复杂的味道——陈年落叶的腐醇、断木的微辛、泥土的腥气,以及某种正在悄然萌发的新绿的生机。这气息灌入肺中,清冽如泉,仿佛能将积压在胸腔里的、来自都市的黏浊一并洗去。
然后,我看见了溪边那块巨石。它黝黑,沉郁,半边被绒毯般的青苔包裹,翠色欲流;半边赤裸着,布满风雨刻下的龟裂与孔洞,像一张被岁月反复摩挲过的、失去表情的老脸。我心念一动,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丝线牵引着,屈膝,将掌心贴上那粗糙而冰凉的表面。溪水在脚边欢腾地流过,更反衬出它亘古的哑默。
就在那一瞬,一股震颤,不是来自手,而是来自胸膛深处,无声地炸开。我忽然懂了,我触摸的,不是石头,是时间凝固的尸骸。
资料上说,这叫“加里东运动”。四亿年前,这里是一片蛮荒的海。生命的碎屑,在无光的静默中沉降,堆积成厚厚的坟场。直到某一天,大地那沉睡的巨力苏醒,板块像醉汉的巨筏般笨拙而凶狠地碰撞、挤压、褶曲。没有声音记录那场酷刑,只有这被揉皱、被折断、被强行推向天空的岩层,作为永恒的证词。我闭上眼,几乎能看见那慢到极致的恐怖图景:光怪陆离的海底,在无声的咆哮中隆起为嶙峋的山脊。我脚下的这块石头,便是那场创世癫狂中,一个沉默的句读。
而这山的骨血里,还流淌着火的记忆。那些后来侵入的花岗岩,曾是大地沸腾的血液,以千度高温灼烧、改造着古老的沉积岩,那是地火对海岩的征服与熔融。冷与热,水与火,在这里角力、纠缠,最终锻打出雪峰山沉雄的筋骨。
站在它面前,我这三十多年的岁月,那些夜以继日的加班,那些得而复失的爱恋,那些精心计算的得失,算什么呢?不过是一粒依附在这岩面上的、转眼就会被风吹走的尘埃。一种令人四肢发软的渺小感,从头顶贯下。
“喔——嗬——嗬——”
一声辽远的、腔调奇异的歌吼,像一根银亮的针,刺破了林海的寂静,也刺破了我的太古之思。
我循声爬上坡,看见一个老人,正带着两个孩子在梯田里劳作。他精瘦,佝偻的脊背像一张拉满了的弓,脸上的皱纹,其深邃与复杂,竟与溪边那岩石的纹路如出一辙。他看见我,愣了一下,随即咧开嘴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,笑了笑。我们坐在田埂上,他用生硬的汉语,混着听不懂的瑶话,和我聊起来。
他告诉我,他们的祖先,是很久以前为避战乱,像山里的野物一样,钻进了这大山最深的褶皱里。“路都没有,全是野林子,豹子、熊瞎子……”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,摩挲着那把被汗水浸得油亮的锄头柄,“用命,一刀一刀,刨出这些田,才活下来。”他说,这山,养人,也吃人。不能乱砍树,那是山神的头发;不能大声喧哗,会惊扰土地。每到“盘王节”,他们会请出神庙里被烟火熏得黝黑的盘王像,在坪场中央点燃篝火。长长的木鼓被擂响,那声音沉郁如雷,仿佛直接从大地深处炸开。男人们围着火跳起“盘王舞”,步伐笨重却充满力量,像在重新演示先祖开山辟土的艰辛。他们用我完全听不懂的古老瑶歌,一声声,呼唤着山、水、祖先和稻谷的魂灵,感谢大山又沉默地赐予了一年的活路。
我静静地听着。忽然间,眼前这片纯粹的自然,被镀上了一层温润而坚韧的人文光泽。他们,不也正是这山的另一种“古老基底”么?在历史的洪流之外,倔强地、沉默地将根系扎进岩石,用血肉之躯,与这座山签订了一份生死契约。
辞别老人,歌声的余韵像一缕烟,缠绕在山谷里。我向最后的顶峰发起冲击。树木渐渐退去,视野豁然洞开,只剩下大片大片在风中汹涌的草甸。风变得野性而锋利,撕扯着我的外套和头发。肺叶如破旧的风箱般剧烈鼓动。苏宝顶,那座浑圆的、长满牧草的峰顶,就在眼前。
一千九百三十四米。这个数字在西部群山面前,像个侏儒。但当你真正站在这里,那种天地入怀的蛮横与壮丽,足以让任何言语失效。云海在脚下凝固成一片无垠的、波诡云谲的白色大陆。远处的峰峦,只露出青黑色的三角形顶,像一群朝拜的僧侣,又像沉默的舰队。
我独自站着,像被遗弃在时间的岸边。猎猎天风,刮走的不仅是身体的疲惫,还有十三年前,在那个空调嗡嗡作响、充斥着PPT与绩效的招标会后,我独自在停车场干呕时积下的全部挫败与自我厌恶。也就在这一刻,一个截然相反的图景撞进脑海:女儿出生那夜,我在城市医院凌晨三点的走廊里,抱着那团温热的、崭新的生命,感到的也是一种类似的、令人战栗的渺小与伟大。
那一刹那,胸腔里仿佛有两股逆向的洪流对冲、湮灭,最终归于一片前所未有的真空般的宁静。在这无边的宁静里,界限消失了。 地质的时间,以亿年为单位,书写着海的死亡与山的诞生。历史的时间,以世纪为单位,记录着族群的迁徙与生存。而我的时间,以秒为单位,充斥着招标会的硝烟与婴儿的啼哭。这三重时间,在这雪峰之巅,被一股天风席卷,轰然对撞,然后奇迹般地融为了一体。我不再是山的旁观者,我成了它一次深沉呼吸间,那个微小的起伏。
下山时,脚步是轻快的。回到半山的村落,夕阳正像打翻的蜂蜜,涂在木楼、炊烟和归栏的牛羊身上。那顿晚饭,简单至极:新米蒸的饭,粒粒分明,带着阳光的香气;清炒的笋干,鲜甜中有山的清气;一碗滚烫的油茶下肚,苦涩回甘,将所有疲惫熨帖平整。
夜宿于老旧的吊脚楼。推开木门,星河璀璨得近乎奢侈。雪峰山巨大的黑影,在星空下像一个永恒的守护者,呼吸深沉。松涛阵阵,是它沉睡中的呓语。
三天后,我回来了。带着一身的草木气息、半肩清冷的星辉,和满腹无人可诉的清风。雪峰山依旧在那里,万古如斯。
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我的骨血里,仿佛被熔进了一小块来自那片土地的、古老而坚硬的岩石。它沉默着,不言不语。
直到我在某个深夜,再次被都市的喧嚣与内心的虚空噬咬时,那沉入骨血的小块岩石,才会在黑暗中,传递出一丝微弱却坚定的震颤。那震颤,不与心跳同频,而与山体的脉动共振。于是,那片星空,那道断崖,那缕炊烟,便在颅内无声地重现。虚空,竟被一道亘古的、沉雄的基线,悄然稳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