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等待,起先也是焦灼的。
头几天,每每听到邮递员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在巷口发出“叮铃”一声脆响,我的心便像被什么东西一提,咚咚咚地擂起鼓来。我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书,或是从椅子上弹起,侧着耳朵,屏息凝神地捕捉着门外的动静。那脚步声若是近了,又远了,心便也跟着一上一下,最终沉沉地落回去,空落落的。那个时节,等待于我,是一种火燎燎的煎熬,像夏日正午被曝晒的柏油路面,蒸腾着扭曲的、望眼欲穿的热气。我计算着信件在路上可能耗费的时日,揣测着友人落笔时的心境,甚至埋怨起那素未谋面的邮差,疑心他的绿布包里是否遗落了我那份卑微的期盼。我的日子,仿佛被这未至的回音凿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,四下里的风呼呼地往里灌,吹得我心绪不宁,坐卧难安。
然而,信终究是没有来。日子呢,也还是一天天地过。
窗外的梧桐,叶子由稠绿渐渐染上些焦黄的边儿,风一来,便“沙沙”地响,那声音,也不再是夏日急雨般的喧嚷,倒添了几分沉静的、絮语般的温柔。我的心,在经历了最初那一段燥热的炙烤后,竟也像一块被反复揉捏的面团,渐渐地舒展开,凉了下去。我不再竖起耳朵去捕捉每一个巷口的声音,也不再一日数次地去翻看那个空荡荡的、几乎要生出铁锈的信箱。
那等待,便从一种焦灼的“企盼”,悄悄地蜕变成一种平和的“同在”。它不再是我生活里一个突兀的、亟待填补的缺口,而更像一件穿惯了的旧衣衫,妥帖地、自然而然地与我融为一体了。它是我读书时,余光里瞥见的那一方窗外的蓝天;是我喝茶时,掌心感受到的杯壁传来的温热;是我散步时,脚下落叶碎裂的细微声响。如今,它只是静静地卧在意识的深处,像一头被驯服的兽。
也不知从哪一天起,我仿佛是从一个热切的索取者,变成了一个安静的观察者。那封想象中的信,它的意义似乎在慢慢地稀释、转化。它不再仅仅是友人思想的回响,而更像一个引子,诱使我走出了自己那颗被期待塞得满满的心,开始打量起身外的这个世界来。
譬如此刻,我的目光便落在了书桌对面,那把老祖母传下来的藤椅上。
我仿佛还能闻到藤条缝隙里,那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混合了祖母头油与阳光曝晒后的温吞气味。椅子的藤条早已被岁月磨得油亮亮的,泛着暗红的光泽,有几处已经松脱,却又被细心地用暗褐色的藤皮修补过。它空空地摆在那里,仿佛也在等待。它用轻微的“吱呀”声,等待过祖母午后闲暇时,倚着它,就着天光,一针一线地缝补旧衣的安宁;它等待过幼时的我,像只猫儿般蜷在它的怀里,后脑勺能感觉到藤条冰凉的、规律的网格,听那些古老而悠远的故事;它或许更在深夜,等待过祖父归家的脚步声,那脚步声一旦响起,整个屋子便仿佛一下子被填满了。
如今,它空着,承接着从窗户斜射进来的一小方阳光,阳光里,有无数微尘在静静地、欢欣地飞舞。它的等待,是沉默的,是饱含着记忆的温存的。它不追问,不焦躁,只是那么存在着,以其“空”与“静”,容纳了过往所有“满”与“动”的喧嚣。这何尝不是一种更高妙的“在”呢?
晚风从窗口潜入,带着一丝凉意,轻轻翻动着书页。这风,不知吹拂过多少朝代,多少如我一般在窗前等待过的人。忽然便觉得,那个在汴京囚禁中,梦里遥望“南国正芳春”的李后主,他的等待是沉甸甸的,压着故国山河;而柳永笔下,那位“妆楼颙望,误几回、天际识归舟”的佳人,她的等待则被掰成了两半,一半是游子的漂泊,一半是思妇的凝眸,两处沉吟,一般痴情。那妆楼上的望眼,该是怎样一次次地从希望的火光,燃成失望的灰烬,而后又因着爱,重新吹燃那死灰?古往今来,这样的等待,几乎成了生命的一种常态,一种与呼吸同在的律动。它煎熬人,也塑造人;它消磨光阴,也成就了光阴里最沉静、最坚韧的力量。
相比之下,我这点对于书信的等待,虽无那般山河破碎的沉重与生离死别的苍凉,但在将人引向内心审视的幽径上,或许共享着同一片月光。
我们活在一个太快的时代,快得让等待几乎成了一种过失。我们追求即时通讯,追求物流一日达,追求所有欲望的瞬间满足。我们习惯了“叮”的一声之后,便立刻得到回应。我们失去了与“空白”和“间隔”相处的能力。我们忘记了,有些东西,恰是需要在这段“空白”与“间隔”中,才能悄悄地发酵、酝酿、成熟的。
便如同酿酒,那最重要的,并非是将粮食与水简单地混合,而是那一段漫长的、密封的、看似沉寂的等待时光。正是在那绝对的黑暗与寂静里,在时光的悄然点化下,普通的粮食才能脱胎换骨,化为醇香凛冽的琼浆。我们的情感,我们的思想,或许也是如此。一段没有回音的等待,恰是给了情感以沉淀的机会,让它从最初的滚烫变得温润,从浑浊变得澄澈。我在这场等待中,不也正经历着一场缓慢的、向内而行的发酵么?那焦灼的杂质渐渐沉淀下去,一种清明的、甘冽的知觉,正悄然浮升上来。
这么一想,我心下便豁然了。我甚至开始感激起这漫长的、未得回应的等待来。是它,让我这原本被各种琐事与杂念填满的、逼仄的心室,得以腾出一片空地。这片空地,用来承接月光,用来聆听风声,用来安放那些在匆忙中被忽略的、细微的美好。我仿佛一个原本拥挤的仓库,被清空之后,才发现内部原来如此轩敞,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。那封迟迟不来的信,像一把无意中得到的钥匙,为我开启了一扇通向更广阔心灵深处的门。
夜色愈发浓了,像一砚研得浓浓的墨。远处,似乎有晚归的列车驶过,传来一阵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,那声音穿过夜的帷幕,显得那般遥远,那般不真切,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叹息。我面前的茶杯,也已凉透,最后一缕白气,不知何时已消散无踪。
我轻轻地站起身,走到窗前。楼下路灯的光晕里,飞舞的虫蠓依旧执着地画着它们的圆。巷子是空的,没有自行车,也没有邮递员。然而,我的心也是空的,却空得如此丰盈,如此安稳。
那封远方的信,来或不来,已经不要紧了。或者说,它已经来了。它就化在这满室的静谧里,化在我此刻平和的心跳里,化在这段被我重新丈量、品味过的时光里。它不再是一封具体的、写在纸上的信,而成了我与自己内心、与这广阔世界之间,一次无声的、漫长的、却终于抵达了的交谈。
我关上台灯,让书房彻底沉入黑暗。这黑夜,本身不就是一种最宏大的等待么?它全心等待着必将喷薄而出的天光,也温柔地守护着所有正在酝酿的梦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