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几日,风里已然携了十分的清寒,不再是初秋时那等温吞的、拂在脸上只觉惬意的凉,而是带着一股子利落劲儿,直往人的骨节缝里钻。院子里的青砖与马头墙,被滤去了所有浮华,显露出沉静而本真的质地。也正是在这般濡湿而清寂的底色里,那第一缕桂香,才愈发显得惊心。
它是悄悄的来的,却又来得那般不容分说。那日黄昏,我正掩了书卷,思忖着些不着边际的旧事。忽然间,一股子甜丝丝的、却又沁着凉意的幽芬,便毫无征兆地,乘着晚风,扑了个满怀。那香气,初闻时,浓得化不开,像一坛被打翻的陈蜜;待你凝神,它却又被秋风这把无形的梳子,梳理得匀净而绵长,一丝一丝,无孔不入地,最终,稳稳地锚在人心最柔软的深处。我的脚步不由得停住了,心里蓦地一颤:是了,是它来了。
被那香气扰了一夜的清梦,第二日醒来,心头第一件事,便是要去看它。像是要揭晓一个在夜色中酝酿已久的谜底,我走向院子的脚步,都带了些郑重的意味。
这株桂树,怕是有些年纪了。它就立在西墙角,树干有碗口那般粗,树皮是那种沉静的、饱经风霜的灰褐色。那纹路深刻而迂曲,纵横交错,像极了老人手背上盘踞的筋脉,又像是一本被岁月浸染得纸页发黄、边角卷起的旧书,里面镌刻着过往的雨雪风霜。然而,与这苍劲树干形成峭拔对比的,是它顶上那一蓬蓊蓊郁郁的树冠,撑开一树墨绿的、沉甸甸的云。
那花,便藏在这稠密的、几乎不透风的绿云里了。它们是顶谦逊的,从不似桃李那般喧哗。你须得凑近了,屏息地瞧,方能见那叶腋间,缀着一簇簇小米粒般的嫩黄。它们不像花,倒像是造物主最凝练的笔触,那么挨挨挤挤、羞羞涩涩地团在一起,共同守护着一个关于秋天的甜美的秘密。它们实在是小,小得近乎抽象。可那充盈天地、蛮横霸道的香气,偏又是从这无数微不足道的躯体里散发出来的,这便不能不让人觉得一种近乎神迹的震撼。
日光渐渐明朗起来,斜斜地穿过枝叶的缝隙。秋风过处,便有那完成了使命的,旋旋地、依依地辞了枝头。那飘落的姿态,也是静悄悄的,不带一丝声响,像一场漫不经心却郑重其事的、金色的雪。不一会儿,树下的青石板路上,便铺了薄薄的一层,香得浓郁,香得慷慨,直教人不敢落足,生怕亵渎了这静默的盛宴。
我立在这浮动的暗香与迷离的光影里,心也跟着静了下来,仿佛被这香气濯洗过一般。这香气成了一条逆流的时间之河,牵引着我,回到了湘中老家那座同样有着一棵歪脖子老桂树的院子里。
那时的老院子,地面是三合土夯实的,被岁月磨得光润。院角那株桂树,似乎比眼前的这棵还要倔强苍古些。每到这个时节,祖母会选一个日头好的午后,用她那带着浓重湘音的嗓子招呼我们:“伢子、妹子,快来打桂花咯!” 我们便欢天喜地地将家里那张靛蓝色的旧布单,四角由人牵着,平平展展地铺在树底下。她呢,则拿着一根长长的、油光水滑如同她臂膀延伸的竹竿,极轻极巧地,用竿头探寻着那些开得最繁盛的枝条,轻轻一抖,再一拨。霎时间,那金色的花穗,便簌簌地落下来,真真是“拂拂生香阵阵频”,像一场只为我们而降的、盛大而香甜的梦。我们就在这花雨里笑着,跳着,祖母那时总是微微地笑着,阳光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跳跃,那皱纹里,储满了整个秋天的阳光和慈爱。
收拢的桂花,一部分会被她用上好的白糖细细地腌起来,封进陶罐,做成能封存阳光的桂花酱;另一部分,则被她那双灵巧的手,细细地和了面,蒸出一笼笼甜到人心底里去的桂花糕。那甜,是历经寒暑后沉淀出的、带着土地厚意的甜。
眼前的桂树,与记忆里的那一棵,便在香气里叠合了起来。古人说“草木本无心”,我看却未必。这桂树,一年里沉默三季,积攒着,酝酿着,只在这清冷的、万物开始显露筋骨的十月,拼尽全力地释放出这样一场浓烈的、近乎悲壮的香,这不正是一种宣言么? 它不与百花争春,不与众芳竞夏,它独独拣这西风渐紧、霜露将临的时节,用这样一种谦卑到尘土里、却又执拗到骨子里的方式,来证明生命可以如何在压力下结晶、在寂寥中丰盈。
这哪里仅仅是花。这分明是湘楚大地上一种具象化的魂灵——于逼仄处生根,于清寒中吐蕊,将苦寒熬成芬芳,将寂寥酿作丰饶。这是一种“霸得蛮”的坚韧,更是一种“耐得烦”的从容。
想到这里,心里那一点因节序变迁而生的怅惘,早已被一种更为博大的、澄澈的情绪所取代。凋零与收获,冷寂与丰盈,本就是秋天的一体两面。这桂花的盛开,正是秋天最深邃的哲学:绚烂,未必需要声势浩大;力量,往往藏于不动声色之中。
夜色渐浓,月亮上来了,是一弯清瘦的弦月,光华却皎洁得很,如水银般,清冽冽地倾泻下来。那桂花的香气,在凉浸浸的夜气里,仿佛也经历了一次蜕变,化作了一条看不见的、幽深的河流,静静地流淌,漫过矮墙,萦绕在小巷中,仿佛要与这如水的月华融为一体,共同织就一张笼罩天地的、清香的网。
我在这院中伫立了许久,直到脚尖都有些发凉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月夜下的桂香,那香气直贯丹田,仿佛不是吸入肺中,而是饮入魂魄,清润得很,安宁得很,却又从这安宁里,生出一股柔韧如山藤般的、向上的力量来。转身回屋时,月光将老桂树粗粝的树干照出一道倔强如铁的剪影。我轻轻掩上门,将这一世界的清芬与风骨,一同妥帖地安放在了心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