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引子)
重阳何处谩辞杯,菊蕊泛香时。
——【唐】杜甫《九日》
湘江边的菊花开了,是那种浅浅的金黄,花瓣儿蜷着,像极了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。北风从岳麓山的隘口溜进来,带着橘子洲头的水汽,把第一片枫叶送到坡子街的青石板上。那叶子打着旋儿,落得迟疑,仿佛在回忆某个遥远的约定 —— 比如二十年前,他和同学在岳麓山脚下捡枫叶,把红透的叶片夹进课本,扉页上还歪歪扭扭写着 “明年重阳再捡”。
是了,又到重阳。
这日子原是该登高的。他幼时读《荆楚岁时记》,记得 “九月九日,四民并藉野饮宴” 的句子,总觉得那热闹隔着一层纸。而今站在太平街的老宅天井里,看阳光斜斜地切过马头墙,在青苔上投下斑驳的影,忽然懂得 —— 重阳的骨子里,藏着的其实是时间。
沿着麻石路往天心阁走,石板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。火宫殿旁的糕饼铺子,蒸笼里冒出糯糯的白气,空气里浮着桂花糖的甜香。老板娘一口长沙话认得他:“还是莲蓉馅的?” 他点头,看她熟练地包着重阳糕,糯米粉裹着碎湘莲、撒上干桂花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,外婆在浏阳河边的老屋里,也是这样一层层铺着食材,蒸糕时还会在笼屉边摆一小枝茱萸,说 “重阳插茱萸,娃娃少病痛”。那时他不解,笑外婆絮叨,如今才明白,那糕里裹着的、枝上插着的,都是老人对岁月最朴素的祈愿。旁边一个年轻主播正对着镜头笑意盈盈,长沙话夹杂着普通话:“宝宝们看,老长沙重阳糕,糯米配湘莲加桂花,是外婆辈传下来的方子,层层叠叠讨个步步高!” 老板娘凑过去补充:“要得!热乎的才香,敬老的心意可不能凉!” 镜头里,弹幕刷起一片 “想家了”“给外婆买两盒”,古老的民俗在数字镜头下流转出新的暖意。
登天心阁原是长沙城里重阳的旧俗。城墙上的石阶被脚步磨得光滑,像老人迟缓的筋骨。他登临送目,整座古城在秋阳下摊开 —— 青瓦连绵如波,远处湘江新区的天际线若隐若现,像老城墙与玻璃幕墙间悬着的时光记号:一边是青瓦覆着的旧岁,一边是高楼撑着的今朝。这景象让他恍惚,仿佛看见毛泽东在《沁园春・长沙》里描绘的 “万山红遍,层林尽染”,也想起年少时和同学登岳麓山的模样:背着帆布包,踩着枫叶往上走,风里都是草木的清香,还在山顶那棵老枫树上刻过 “重阳” 二字。百年的风云激荡,变的不过是城市轮廓,不变的,是登高时那份对天地苍茫的敬畏。几个穿着汉服的女生,正以远处的 IFS 大厦为背景自拍,裙裾在古城墙上飘扬,飞檐与摩天楼在镜头里重叠,成了传统与现代最生动的注脚。
他忽然想起王夫之。这位晚年隐居衡阳石船山的先贤,重阳登高时曾写下 “菊香清晚节,枫色艳秋山”,字句里藏着湖湘人独有的坚韧。他早年读《船山遗书》,只觉晦涩;后来跟着醴陵的老师登石船山,老师指着漫山菊花说 “经霜的花才香,经岁的时光才懂”,他似懂非懂;如今站在天心阁上,望着湘江北去,忽然懂得那份 “经霜愈坚” 的情怀 —— 不是避世的清高,而是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守望。
这大概就是中年的重阳了。前些日子他参加中学同学聚会,在湘春路的巷子餐馆里,那些当年一起在岳麓山捡枫叶、刻枫树的身影,如今都已染了风霜。有个在株洲工作的同学,特意带来一包浏阳金丝菊,说 “今年没赶上登岳麓山,这菊花像当年我们重阳见的那样黄,分你们尝尝”。大家捧着干菊笑,没人提各自的难处,却都懂 —— 他们到了要把牵挂藏进细节的年纪。就像爷爷晚年最爱在资江边钓鱼,塑料桶里常只有几尾小刁子鱼,他却总说:“不是鱼等我,是我等时间。” 那时他不懂,现在站在另一个重阳的门槛上,忽然了悟:爷爷等的不是鱼,是重阳里坐在资江边,看水汽漫过芦苇、听远处花鼓戏飘来的时光 —— 那些和岁月慢慢相处的日子,才是重阳最该记的。
下天心阁时,夕阳正斜。湘江边有老人在钓鱼,哼着花鼓戏的调子,专注地看着浮漂在粼粼波光里起伏。这场景与记忆里爷爷的身影重叠,风里似乎还飘着资江的水汽,混着菊花的清芬。
街灯次第亮起。五一广场的 LED 屏滚动着重阳祝福,“敬老爱老” 的标语与商圈的霓虹交相辉映。他的手机里传来各种信息:有朋友登岳麓山的照片在刷屏,照片里枫叶红得正好,那棵老枫树上的 “重阳” 二字还在,被新叶围着像时光盖的章,配文 “岁岁重阳,今又重阳”;家族群里满是衡阳话发的语音祝福,絮叨着 “多穿件衣”“记得吃糕”;电商平台的推送弹出,“湘味重阳礼盒” 的图片格外醒目 —— 君山银针、浏阳菊花饼、桂花糕整齐码在竹篮里,配文 “把湖南的重阳寄给远方的长辈”,页面下已有数百条评价,有人写道 “妈妈收到哭了,说尝到了外婆的味道”。这个起源于避灾、延展为敬老、又被数字经济重新诠释的节日,在千年流转中,早已沉淀出复杂的层次。就像那重阳糕,湘莲桂花层层叠叠,最耐咀嚼的,还是底下那层质朴的糯米香。
回到太平街的老宅,母亲正在灯下翻相册。他凑过去,看见黑白照片里,曾祖母穿着湘西风格的苗族服饰,银饰闪着光,发间还别着一小枝茱萸。母亲说:“你曾祖母重阳节必插茱萸,说能避灾,后来你外婆也给你缝过茱萸香囊,还记得不?” 他点头,指尖划过照片里的茱萸枝,忽然想起童年重阳衣兜里的香囊香。母亲又说,曾祖母重阳还爱喝君山银针泡的菊花茶,说那是 “延寿客”,如今她也保持着这个习惯,虽然医生嘱咐她少喝茶。她斟了一小杯给他:“尝尝,你外婆的方子,加了洞庭湖的蜂蜜。” 这时,手机响起视频通话提示,是妹妹从深圳打来的,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,手里还晃着个纸包:“妈,我在宝安机场,闻到桂花糖香就想起外婆的重阳糕,特意买了袋带回来!今晚的航班回长沙过节!” 母亲笑着把镜头对准茶杯,也转向他:“要得,给你妹妹留了火宫殿的热糕。”
茶汤在白瓷杯里漾着琥珀光。他轻轻晃动,看见无数个湖南的重阳在茶香里重叠 —— 有毛泽东 “岁岁重阳,今又重阳,战地黄花分外香” 的豪迈,有王夫之笔下 “菊香清晚节” 的清峻,更有外婆蒸糕时笼边的茱萸、爷爷钓鱼时耳畔的花鼓戏、同学递来的浏阳菊、妹妹带回的桂花糖,以及此刻,屏幕里妹妹笑盈盈的眼神…… 所有这些,都在这杯茶里了。
这口混合着菊花清苦与蜂蜜甘甜、沉淀了数载光阴的茶汤,仿佛一道灵光,径直灌入他的喉咙。一切都无须再言。重阳节对湖南人来说,从来不只是敬老,更是对这片土地完整的凝视 —— 他们登岳麓山,不是为了逃离,而是为了看清湘江北去的方向;他们偏爱菊花、插茱萸,不仅是循旧俗,更是把对时光的敬畏、对亲人的牵挂,缝进每一个细节里。就像这节日,在岁月流转中褪去旧俗的外壳,却始终藏着对故土最深的眷恋。
夜深了,月光漫过窗台,那盆产自浏阳的菊花在清辉里愈发显得贞静。他给远在醴陵的老师寄了张电子明信片,写了两句:“菊开经霜后,心安是重阳;石船山的话,我懂了。” 老师今年八十了,还在带研究生研究湖湘文化。前天老师来信说:“重阳于我,是又一段与时光对话的日子。” 他知道老师懂的,这重阳的深意 —— 时间从来不是敌人,而是最耐心的老师,它用湖南的菊花、茱萸与桂花,告诉世人:生命的金黄,总要经过霜降,才格外醇厚。
又到重阳。他握着母亲递来的菊花茶,指尖触到杯沿的温,鼻间萦绕着菊花与蜂蜜的香,忽然觉得,这就是与时间、与这片土地促膝长谈的模样 —— 不用多说,茶香里、细节里,都是答案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