搜索
杨志军的头像

杨志军

网站用户

散文
202510/31
分享

散文∣雪峰山下有神灵

“岭树重遮千里目,江流曲似九回肠。”——柳宗元

我是洞口人。这话说出来,舌尖便萦绕着雪峰山特有的气息——那是楠竹在雨后抽枝的清香,是古楼茶树上苔藓的湿润,是平溪江在卵石滩上激起的清冽。这气息,是刻在每一个洞口游子基因里的味觉乡愁。我生于斯长于斯,却依然觉得,这莽莽群山深处,藏着些我永远也参不透的“神灵”。

这神灵,不在庙堂,而在外婆用古楼茶叶熬煮的酽红茶汤里,在老屋梁柱上被烟火熏得温润的木雕花纹里,更在正月里“断节龙灯”那断而续、续而断的铿锵锣鼓声里。这些年来,我在异乡的霓虹灯下行走,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间穿梭,却总能在某个恍惚的瞬间,听见雪峰山深处的召唤——那是棕包脑舞步踏响大地的震动,是墨晶石雕刀落石开的清音,是瑶家山歌穿云破雾的悠长。于是,我回来了,带着一个游子的虔诚,想要重新读懂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。

我的寻访,是从外婆的“熬茶”开始的。那只高沙土陶罐,可以说是老古董了,罐身已被岁月摩挲得泛出乌光,罐口有一处小小的缺口,那是我儿时顽皮时失手磕碰的痕迹。外婆从不舍得更换,她说:“器物用久了,就有了魂。这罐子记得每一把茶叶的香,每一块生姜的辣,它已经是咱家的一员了。”她将今年新采的古楼茶叶、自家种的生姜、炒香的芝麻和黄豆一一投入罐中,注满从后山挑来的泉水,便在炭火上不紧不慢地熬。

火是文火,不急不躁,恰如山里人的性子。外婆坐在矮凳上,手里纳着鞋底,时不时抬眼看看陶罐。她说,早年山里瘴气重,这碗茶能驱寒祛湿,是劳作的底气,也是待客的真心。“你外公年轻时进山采药,天不亮就要喝上两碗才出门。有一回他在雪峰山迷了路,三天三夜,就是靠着一壶熬茶和几个糍粑撑过来的。”

我看着茶汤在罐里咕嘟着,烟气袅袅,仿佛看见千百年来,无数洞口先民在田埂山间,捧起这同一碗滚烫的茶。那熬煮的何止是茶叶佐料,分明是日子的酸甜苦辣,是代代相传血脉里的记忆。茶熬好了,外婆给我倒上一碗,茶色酽红如血,入口先是姜的辛辣,继而茶的清苦漫上来,最后是芝麻豆子的醇厚在舌尖化开,一股暖流直通丹田。这碗茶下肚,我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回来了。

这碗茶的温热,似乎能一直暖到指尖,催着人去创造。我表舅便是做“戏剧头盔”的。他的工作间在老宅的阁楼上,那里总弥漫着牛皮胶的微腥和彩漆的异香。阳光从天窗斜射进来,照在那些半成品的头盔上——岳飞的紫金冠,关羽的绿夫子盔,穆桂英的七星额子,一个个静立在木架上,恍若一场暂停的梨园梦。

表舅正在为一个将军头盔粘贴绒球,他用镊子夹起一颗朱红色的绒球,在胶碗里轻轻一蘸,再小心翼翼地粘到帽檐的铜丝上。那神情,不像在制作道具,倒像在为一位即将出征的故人整理戎装。他常说:“头盔是死的,戴在角儿头上,就活了。我们的手艺,就是给角色一个魂儿。”

他指给我看一顶快要完成的“小王盔”,上面盘着一条金龙。“这龙鳞,一片片都要用手工凿出来,一天最多做三十片。这条龙,我凿了整整七天。”他抚摸着龙身,眼神温柔得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。“现在没人愿意学这个了,太慢,太费神。可是啊,机器压出来的龙没有魂,死气沉沉的。咱们洞口人做手艺,讲究的是以心传心。”

在洞口,像表舅这样的老手艺人还有许多。你若是走进任何一座老宗祠,都能看见让泥瓦匠将世俗的期盼与家族的荣耀,一并塑在了檐下梁间。 我从表舅的阁楼下来,信步走入村口的宗祠。祠堂早已荒废,但檐下的泥雕故事却依然鲜活。那蟠龙的眼珠滚圆,仿佛下一刻就要腾云而去;那牡丹的花瓣层层叠叠,饱满得像是能掐出水来。最动人的是那一组“郭子仪拜寿”,几十个人物,衣袂飘飘,眉目传神,连胡须都一根根清晰可辨。雨水在它们身上冲刷出青黑的痕迹,鸟雀在上面做了窝,可那份热闹的、世俗的、对富贵吉祥的全部渴望,却穿透了百年的光阴,直直地撞进我心里来。

我想起父亲珍藏的那方墨晶石雕,乌黑的石料里,竟被雕出了一整个雪峰云海,山峦起伏间,似乎还能听见林涛阵阵。原来,洞口的神灵,就栖居在匠人这“点物成灵”的指尖上。

最让我震撼的,还是“棕包脑”。那年正月十五,在罗溪瑶族乡,我亲眼见到了它。夜幕低垂,篝火燃起,舞者们顶着硕大的棕皮头罩——那头罩用完整的棕片缝制,形似人脑,又像山魈,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神秘。他们身穿稻草编织的衣裳,腰间系着铜铃,身形笨拙而凝重,伴着沉郁的鼓点,跳跃、旋转,如同从远古走来的部落,在进行一场与天地山林的对话。

领舞的老者已经七十多岁,是这项非遗的传承人。他告诉我,棕包脑舞起源于明代,是瑶族先民为了吓退糟蹋庄稼的野兽而创。“这舞不能随便跳,要有规矩。起舞前要祭山神,要净手焚香。每一个动作都有讲究——这个是开荒,这个是播种,这个是驱兽......”

当他戴上面具开始起舞时,整个人都变了。那不再是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老人,而成了一个通灵的媒介。他的动作大开大合,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,每一次顿足都仿佛能让脚下的土地为之震颤。铜铃急响,棕皮飞扬,在火光与夜色交织的混沌中,我仿佛看见了先民们在莽莽山林中艰难求生的身影。

那一刻,喧嚣的鞭炮声、嬉闹的人潮声都退去了,只剩下那种近乎原始的、强大的生命力在旷野中震荡。铜铃急响,棕皮飞扬,在火光与夜色交织的混沌中,先民们在莽莽山林中艰难求生的身影,与驱散内心迷茫的古老祈愿,在我心中豁然贯通。

而与它呼应着的傩舞,则更具仪式的庄严。舞者戴上面具,便不再是凡人,而是沟通天地的使者。他们的步伐踩着神秘的节奏,仿佛在人与神、与命运之间,划下一道倔强的界限。在这人神交织的场域旁,另一出好戏正在上演——瑶族木偶戏。老艺人躲在蓝布戏台后,十指翻飞,用细线牵引着小小的木偶。那木制的穆桂英,竟能挥枪立马,顾盼生辉;那布做的老员外,也会捋须叹气,步履蹒跚。台下孩子们看得目不转睛,随着剧情或喜或悲。这线牵的哪里是木偶,分明是悲欢离合、忠奸善恶,是瑶家人世代相传的伦理与智慧。

夜色,是从雪峰山的褶皱里一点点弥漫开来的。当山影渐渐吞没最后一道天光,繁星开始在山巅闪烁,村里的晒谷坪便成了“锣鼓十样景”的天下。那声响,泼辣、欢腾,像把一整年的辛劳与喜悦都搅和在一起,煮沸了,哗啦啦地倾泻出来。打鼓的是村东头的王老爹,他已经八十有二,可一拿起鼓槌,整个人就精神抖擞。他说:“这十样景啊,讲究的是个'闹'字。不闹不红火,不闹不吉利。”

而就在这片喧腾中,“断节龙灯”出场了。它与寻常的龙灯不同,龙身断成九节,每节都由一个壮汉执掌。龙首高昂,龙尾轻摆,中间七节看似断开,却在舞动中保持着神奇的呼应。他们在夜幕下灵活地穿行、缠绕,时而如游蛇过涧,时而如残鞭裂空,那断开的龙身在快速的舞动中连成一条完整的光带,仿佛一条挣脱了形骸、以光为身的本地巨龙。

执掌龙头的后生是我儿时的玩伴,他告诉我:“这断节龙最难的不是技巧,是默契。我们九个人要心往一处想,劲往一处使,看似断了,其实比什么都连得紧。”老人们说,这“断”里,藏着我们民族的气节——纵使身陷困厄,命若游丝,那不屈的精神总能找到连接的方式,绵延不绝。

这份与万物共生的智慧,渗透在生活的每个角落。腊月里“过老鼠年”,家家户户熄灯屏息,在厨房角落为老鼠备下米饭、豆腐,孩子们在黑暗中睁大眼睛,既害怕又兴奋。那份天真郑重的慈悲,是山里人才懂的、与自然达成的默契。夏日,母亲会采来“神仙树叶”,用布包着在泉水中反复揉搓,那滑腻的汁液慢慢凝成翡翠般的“神仙豆腐”,拌上蜂蜜,是山神赐予的清凉。而瑶家阿妹那清冽如山泉的“瑶家山歌”,一起一落间,便能将隔山隔水的两颗心,牵到一起。

“妹在那边唱过来,哥在这边接起来。唱得山花遍地开,唱得月亮爬上来......”这歌声里,有竹林的清幽,有山泉的甘甜,更有瑶家人火一样的热情。

然而,并非所有的“神灵”都安然无恙。我曾随父亲去拜访高沙土陶的最后几位传人。那座古老的龙窑,像一条蛰伏的疲惫的龙,静静地卧在山坡上,窑身的砖石已与山土几乎同色。推开虚掩的木门,窑室内幽暗清凉,空气中弥漫着千年尘土与火焰交织的特殊气息。向师傅从一堆陶坯中直起身,他的手上布满老茧和裂口,像一件未经打磨的陶器。他拿起一个刚出窑的陶罐,递给我,罐体还带着窑火的余温。他示意我轻轻叩击,罐身发出“铮”一声清越的、类似金属的脆响。“听,这声音多亮。”他眼里闪过一丝光,随即又黯淡下去,“这是咱们高沙特有的陶土,别的地方,烧不出这个音,也养不出这般乌中透亮的宝光。”

他带我抚摩窑壁,那上面是叠压了无数次的、釉泪般的窑汗。“我十八岁跟父亲学艺,守这窑四十年了。”他用粗糙的手掌拍着龙窑的“龙脊”,像在拍一位老伙计的肩膀,“火候差一点,整窑东西就废了。这火啊,是有灵性的,你得懂它。年轻时,我能从火焰的颜色分辨出二十种变化,现在……眼睛不行喽。”他说着,往观火孔里望了望,里面只有冰冷的黑暗。“我儿子在深圳打工,说等我干不动了就把窑厂关了。这座窑,一年只开火两三次了。”他沉默了一会,望向远处新建的楼房,轻声说,“窑火一熄,不知道这方水土的魂,会不会就凉了一分。”

这份对古老物事的坚守,沉静而孤勇,又何尝不似“袁氏风湿医技”与“独龙针法”的传人。我去拜访袁老先生时,他正在为一位从广东专程赶回来的老乡诊治。老先生闭目凝神,三根手指搭在病人的腕上,像是在聆听身体深处河流的呜咽。“你这病,是风邪钻进了骨缝,光吃止痛药不行的。”他说话慢条斯理,手下却稳如磐石。而另一位擅长独龙针法的传人,让我见识了何为“一针定乾坤”。那针细如毫发,他下针时全神贯注,仿佛将周身精气都凝于针尖,对准那独一的穴位缓缓刺入。病人紧绷的肩背瞬间松弛,长舒一口气道:“这一针,比什么进口药都管用。”

这些沉默的守护者,他们共同构成了雪峰山脚下一道倔强的风景。他们解读着身体的密码,化解着岁月的寒湿,这份沉静中的孤勇,是许多洞口年轻一辈,在回望故乡时,心头那份既骄傲又沉重的复杂情感。

所幸,改变也在悄然生长。如今县里有了非遗馆,我看见邻家妹妹正带着城里的游客体验绘染。她拿着那块靛蓝的布,向众人展示上面的纹样,动作流畅而自信。“这个纹样叫'狗爪花',是瑶族祖先盘瓠的印记,代表着忠诚与勇敢。这个叫'万字不断头',寓意吉祥绵长,福气永续......”她耐心地讲解着,古老的纹样在年轻人手中,正透过丝巾、抱枕、笔记本,焕发出新的生机。她的眼睛里,闪着的不再是对外出打工的羡慕,而是一种找到自身价值的、明亮的光。

更有人在尝试将墨晶石雕的元素融入现代设计。我的一个初中同学,美院毕业后毅然回到家乡,创办了自己的工作室。他设计的“雪峰印象”系列饰品,将墨晶石的厚重与银饰的灵动相结合。“石头是冷的,但设计可以让它有温度,让故事能佩戴。”他说着,递给我一枚胸针,造型是抽象化的雪峰山峦,用的是当地的墨晶石切片,镶嵌在流转的银线之中,仿佛将一座微缩的雪峰别在了胸前。

在古楼茶庄,我见到了新一代的茶人。他们不再满足于传统的制茶工艺,而是开始研究茶叶的深加工,开发出茶糕点、茶香皂等衍生品。“我们要让古楼茶走出去,不能总是守着老路子。”年轻的庄主是个“茶三代”,他在茶园里开辟了体验区,让游客可以亲手采茶、制茶,在茶香中理解这片树叶的前世今生。“让人了解茶,才能爱上茶。我们要做的,不只是卖茶叶,更是传递一种生活方式。”他泡了一壶新茶,茶烟氤氲中,我看到的是一种接过祖业并决心将其发扬光大的笃定。

这或许正是所有洞口非遗在时代洪流中的共同出路——在珍视古老灵魂的同时,为它换上与时俱进的衣装。这不只是某一个人的事业,而是一代新洞口人,在看清来路后,共同的文化自觉与未来选择。

我是洞口人。我或许永远无法向外人完全说清,什么是“棕包脑”的魂,什么是“断节龙”的根。但我知道,当那碗熬茶下肚,当那声锣鼓敲响,当我触摸到祖辈留下的木雕纹路,那些沉睡在血脉里的记忆便会被唤醒。

今夜,我独坐平溪江河畔,看对岸的雪峰山隐在暮色里,如一个沉默的巨人。山风送来楠竹的清香,远处隐约传来断节龙灯的锣鼓声。山风送来楠竹的清香,远处隐约传来断节龙灯的锣鼓声,与我的心跳共振着同一个频率——洞口的神灵,从来不曾远离。它在每一双创造美的手上,在每一个守护传统的心里,在平溪江不绝的流淌中,在雪峰山永恒的沉默里。

我带不走雪峰山,也带不走平溪江,但我将这山水的魂、这千百年不散的“神灵”,都收在了行囊里。走到哪里,它们都是我生命的底气。因为我知道,在我身后,永远横亘着一座雪峰山;在我血脉里,永远奔涌着一条平溪江。

创作谈:神灵在烟火处

这些年,走得越远,雪峰山的影子在心里反而越清晰。

我总想,是什么让一片土地成为“故乡”?或许,就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,却总能让你在异乡深夜心头一热的“神灵”。它不在云端,而在外婆的茶罐里,在断节龙灯的锣鼓声中,在老手艺人摩挲了一生的器物上。

这次书写,是一次有意识的“寻根”。我想剥开“乡愁”那层朦胧的情感外衣,去触摸它坚实的文化骨骼。于是,我写“棕包脑”舞动时那种近乎野蛮的生命力,写龙窑熄火时那份无言的落寞。这些不仅是风景与风俗,更是一个族群面对天地、应对生活的智慧与美学。它们脆弱,正被时代洪流冲刷;它们也坚韧,总能在新一代人手中找到新的活法。

散文的终点,并非寻获一个确切的答案,而是一种彻骨的安心:那尊“神灵”,早已通过一碗茶、一声锣鼓、一道刀痕,刻进了我的血脉与灵魂。我写下它,是为即将模糊的记忆备份,也为所有漂泊的灵魂,打捞沉在岁月深处的根。

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
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! [登录] [我要成为会员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