搜索
杨志军的头像

杨志军

网站用户

散文
202511/03
分享

散文∣蓼水悠悠照古今

去高沙的那天,恰是洞口典型的、黏稠而湿润的雨天。

不是倾盆骤雨,而是丝丝缕缕、绵绵不绝的烟雨。它们从低垂的天幕被筛落,不像是落,倒像是在空气中弥漫,将远山、田野、屋舍都温柔地包裹进一片灰蒙蒙的色调里。风是润的,带着蓼水河特有的、混合了水汽与青草的气息,软软地拂在脸上。顷刻间,旅途的尘埃与倦意便被涤荡一空,人也仿佛被这古镇舒缓的脉搏同化,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。

本地好友小曾来接我,指着雨雾中轮廓模糊的建筑群,语气里满是家珍般的熟稔:"瞧,这便是高沙,'小南京'。"我凝神望去,那名号里所蕴含的、历史想象中的六朝金粉与十里繁华,在此处却寻不见半分张扬。它只是静静地卧在蓼水河畔,像一位选择了沉默的隐士,所有的故事都收敛在温润的眼眸深处。昔日的喧嚣,早已被岁月和这无边的烟雨,浸润成一种内敛的、需用心品读的温存。

我们弃车步行,决意用双脚丈量这片土地的体温。脚下的石板路,是古镇的脉络。经年累月的步履与雨水的冲刷,已将每一块青石磨砺得光润如玉,在雨中泛着幽微的清光。路旁,连绵的骑楼蜿蜒而去,木质的门扇、雕花的窗棂,无不透露出年代的久远。漆色早已斑驳,裸露出木头本身深沉的、如同老人手背青筋般的纹理。青石巷里飘来米豆腐的碱水香,夹杂着油炸粑粑的焦脆气息——这是湘西南清晨特有的味道,在雨雾中愈发显得真切。

隐约有说话声从店铺里传来,"你呷饭冇"、"到哪个当去"的土话尾音婉转,是极柔软的湘西南方言,像这雨丝一样,听不真切词句,只觉那音调糯糯的,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打着旋,成了古镇背景里最和谐的伴奏。我想起资料所言,此地是湘西南重要的农副产品集散地,曾拥有南方最大的猪市。可以想见,在某个不雨的清晨,这里定是另一番光景:人声鼎沸,车马骈阗,活畜的嘶鸣、买卖的吆喝、算盘和计算器的混合脆响,汇成一股充满野性生命力的洪流。那是古镇强劲跳动的经济脉搏,是它厚实的肌体。而此刻的静谧,则是它沉淀下来的、文化的呼吸。一动一静,一张一弛,共同构成了高沙完整的生命节律。

行至深处,此行的魂灵所在——曾八支祠,赫然现于眼前。任何事前的阅读与想象,在亲见其容的这一刻,都显得苍白。那是一片何等恢弘而沉郁的建筑群落!高耸的封火墙,如巨鸟收敛的羽翼,护卫着一方家族的荣光与秩序。黛瓦层叠,在雨水的浸润下,颜色愈发深沉,仿佛能拧出墨汁来一样。墀头、梁枋、斗拱之上,蟠龙、翔凤、仙鹤、瑞兽、戏文人物......繁复到极致的雕饰依然清晰,只是往昔炫目的金彩朱漆,已在百年风霜中褪尽铅华,沉淀为一种黯旧的、哲人沉思般的庄重。

我立于祠内深深的天井之中,犹如一粒偶然落入历史棋盘的石子。四方雨水,顺翘角檐口汇聚成线,淅淅沥沥,垂落成透明的珠帘。天光被裁剪成一方湿润的灰白,悬在头顶。雨点打在青石板上,溅起细碎水花,那声音清泠泠的,不绝于耳。这一刻,时间仿佛折叠:明清的士子、民国的学童、当代的游人,在这同一方天井下驻足,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事,却都被这建筑沉默的力量所震撼。那些精细的木雕上,每一道刻痕都在诉说着湖湘人"霸得蛮、耐得烦"的性情,这种精神质地,至今仍在影响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。

这何止是一座祠堂?这分明是一部用砖石木构写就的、立体的族谱。我仿佛看见,这空旷厅堂里,曾聚集过衣冠博带的士子,回响过启蒙孩童的琅琅书声,也曾进行过维系宗族血脉的庄严祭典。那矗立的石柱,是家族挺直的脊梁;交错的梁枂,是血脉相连的枝蔓;这承接雨露的天井,是家族向天地敞开的胸襟。每一片瓦,每一块砖,都浸透着一种沉静而巨大的向心力。它不言不语,却让你清晰地感知,何为"根",何为"源"。让你在个体的渺小中,又奇异地生出一种归属于宏大叙事的踏实。

从宗祠那近乎凝固的历史氛围中走出,好友小曾引我去寻那流动的、活着的文脉。我们踏过被雨水洗得碧绿的青苔小径,访寻观澜与青云两座书院的旧址。它们不及祠宇宏伟,却另有一种清雅出尘的风骨。庭中老桂,枝叶蓊郁,可想秋日金粟满枝、香飘十里的光景。那小小的斋舍,曾是多少乡野少年"观澜"知天下、"青云"寄壮志的起点。他们将泥土的质朴与星空的浩瀚一同纳入心中。

正沉吟间,一阵清越钟声穿透雨幕传来。好友小曾说是蓼湄中学的钟声。这钟声,像一条无形的线,将书院的往昔与学校的今朝巧妙缝合。古老的读书声,并未断绝,只是变换了形式,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。文脉如水,看似纤细,却能穿石而行,奔流不止。

雨势渐歇,我们信步走入市井深处。生活气息愈发浓郁。一位银发婆婆坐在骑楼下的竹椅上,就着天光,慢条斯理地择着豆角。面容安详,如同雨后的古镇。我们上前搭话,谈起镇子,她的眼睛便亮了。

"我们高沙呀,老时候叫'小南京',热闹得很哩!"她的口音浓重,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,"现在也好,路多干净。镇上有了文化广场,晚上我们都去活动筋骨。前些年搞'天贶节'、'宗祠文化节',十里八乡的人都来......"

她絮絮地说着,语气里是质朴的骄傲。不远处,几个孩童穿着雨靴,在水洼里欢快地踩着,溅起一片片银亮的水花。笑声清脆、鲜活,与古老街巷形成动人对照。沿街房屋虽古旧,但门牌清晰,许多人家门口挂着"文明户"或"孝善之家"的小牌。这边是祖辈传下的老宅,那边已改造成接待游客的民宿;这边飘来柴火灶的饭菜香,那边传出网红直播的年轻声音。古镇在新与旧之间寻找着平衡,就像蓼水河,既映照着古老的石桥,也承载着新时代的轻舟。

好友小曾又带我去了新建的文化广场。广场开阔,地面平整,四周点缀绿植与景观灯。一隅凉亭下,几位老人正对弈,围观者安静。另一侧,一座设计古雅的新建馆舍,便是高沙文史博物馆。它像一个小小的文化胃囊,收藏着这片土地更久远、更细微的记忆。我们没有进去,但它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种宣告:这里的人们,不仅生活在今天,也深情地回望着昨天。

暮色渐浓,雨彻底停了下来。西天云层裂开了一道缝,金红色的夕光如熔金般泼洒下来,精准地投射在黛瓦与马头墙上。那原本沉郁的色调,瞬间被点燃,焕发出温暖而神圣的光辉。未散的雨雾与家家炊烟缠绵,在空中拉出道道婀娜的、银灰色纱幔。

我们登上镇外小石桥,回望古镇。蓼水河在夕照下,成了一条流淌着金光与火焰的缎带,静静环绕、守护着这片土地。我豁然领悟。"小南京"的美誉,其精髓从不在于复刻金粉楼台的奢靡,而在于拥有一种同样深厚、博大的文化内蕴与生活智慧。它让曾八支祠的庄严宗法,与市集上仔猪交易的勃勃生机共存;让书院里清高的书卷气,与田垄间的泥土芬芳交融;让古老石板的幽深,与现代街市的灯火相接。它是一部依然在书写的手卷,历史是底色,而当代鲜活的民生,是其上最灵动、最不可或缺的笔墨。

它,不是一个被时间封存的标本,而是在这烟雨蓼湄间,从容吞吐呼吸、拥有强劲心跳的一个完整的生命。这种生命力,不仅来自对传统的坚守,更来自于不断调适、创新的智慧。当游客举着相机走过古老的石桥,当年轻人在改造后的老屋里开起咖啡馆,当古老的宗祠文化以节日的形式获得新生——我看见的,不是传统的消逝,而是其内在生命力的又一次绽放。

车轮启动时,我特意将窗子留了一道缝。那混合着历史沉香、人间烟火与雨后草木清气的、独属于高沙的气息,丝丝缕缕透了进来。这气息里,有米豆腐的碱香,有米花的脆香,有老祠堂的木香,有蓼水河的水汽,还有新时代的朝气。我闭上眼,将这气息、这光影、这流水声、这钟鸣,一同珍藏于心。高沙告诉我:真正的传承,不是将过去制成标本供奉,而是让古老的血脉,在每一个崭新的时代,都找到最适合它的流淌方式。

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
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! [登录] [我要成为会员]